哈丁之王。
他的聲音不算很響,但在場每個人都聽見了。而且這個評價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從你的馬上滾下來!”居伊又驚又怒地環顧四周,已經在失控的邊緣,翻來覆去隻能以那句話還擊:“我是茜貝拉女王之夫、鮑德溫王之父,我才是耶路撒冷的國王!”
“他們已不在人世,而你是沒有耶路撒冷的耶路撒冷王。”聲音平靜得可怕,像是沒有心情開玩笑。這是陌生騎士對他的第二句問候,依舊十分諷刺。他同時按照國王的要求翻身下了馬,隻不過動作有些僵硬,差點在沙地的一塊凹陷處摔倒,在馬鞍上扶了一把才站穩。
居伊推測他經曆過鏖戰一定受了傷,更加有恃無恐地上前一步逼視着他,卻發現兩人視線差不多是平齊的:這位騎士個子并不矮,沒有必要占騎馬的便宜。
“取下你的面甲。”他直視着對方臉上唯一露出的湛藍雙眼,竟然心生一種熟悉感,更多的則是震驚,“取下面甲!我以國王的身份命令你!”
回答他的先是一片死寂。
令居伊吃驚的是對方竟然照做了,陌生騎士幹脆利落地摘下了頭盔,将它扔在兩人之間的沙地上,發出一點打破沉默的聲響。
面甲下的并不是他意料之中的那張臉。
“是你,哈拉頓堡的守将。”他松了一口氣,感到一陣愉悅輕松。很好......無數條還擊的理由出現在他腦中,使得國王英俊的臉上出現計謀得逞後的扭曲笑容,“你在阿克殺的薩拉森人可不比我少啊,現在又來裝什麼仁慈?僞善的希臘佬。既然他們說你以睿智與英勇著稱,你怎麼連号稱守備最齊全的城堡都守不住?”
“任何人提起你的名字,都隻可能回憶起那場著名的敗仗!哈丁之王!”伊西多爾德.提爾驟然拔高了嗓音,在場所有人都聽得到這聲怒斥,他的目光如直布羅陀外海嘯時的巨浪、斯堪的納維亞不化的冰雪,仿佛有陰寒刺骨的風自他周身而起漩渦狀旋轉爬升,“為什麼我要防守哈拉頓堡?為什麼會有這支十字軍?為什麼我們今天站在這裡?在雅法而非耶路撒冷?
“居伊.德.路西尼昂,謹記汝之罪行!你未登上王位時即與沙提永.德.雷納德、西頓伯爵夫人阿格尼絲等密謀叛亂;你一再針對雷蒙德.德.特裡波利以至于他失去理智投靠薩拉丁、背叛基督徒;你的愚行使一千多名騎士、近兩萬步兵無謂地命喪哈丁雙角....你失去了聖城,而這你應得的惡果、應受之神罰!”
在所有人裡,他最恨居伊。在那段昏沉的最後時光裡他無數次回想起當時茜貝拉對他的勸告,不要相信路西尼昂。他的一生作出過許多錯誤的決定,其中最不可饒恕的兩樁,其一是起用雷納德.德.沙提永,其二便是讓茜貝拉與居伊聯姻。在意識到此人的愚勇與懦弱後,鮑德溫褫奪了他在雅法的封地,令雷蒙德與巴裡安制衡他,最終卻還是沒能阻止居伊一步步将他苦心經營的一切都毀掉。
為了在克雷森泉戰死的醫院騎士團大團長羅歇,為了在哈丁之後死于懊悔與絕望的特裡波利伯爵雷蒙德,為了因居伊枉死的每一個人。
“你有什麼資格審判我!”
居伊面對着如有實質傾瀉而下的怒罵,驚覺他所述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羞愧與憤怒從兩側同時灼燒着他,到最後他的傲慢任憑憤怒占了上風,将自己完全吞噬。面前的人話音剛落,他直接攥起右手一拳揮向對方臉頰。
同樣在怒火支配下的根特領主反應更快,他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側頭避開,同時一把抓起腰畔的佩劍,在居伊的拳頭抵達之前它已經在空中劃出半個圓弧,劍柄以他當下能使出的最大力氣重擊在對方臉上。
“住手!”
有人從遠處匆忙跑來,伴随着一聲喝止。
但他已經太遲了,居伊在那一擊之下跌倒在地,兩顆牙被打掉了(但看上去比這更嚴重),哪怕捂着臉牙齒斷口處的鮮血混合着涎水依舊流淌到了地上。
“陛下,”傷人者把劍别回腰間,冷笑時他滿是血污的側臉看上去更像是抽筋,高眉骨下深陷的雙眼望之更加冷冽,令理查也不寒而栗,“我的處置還是太輕,經過審判他應當被斬首示衆!”
說着他從腰帶下抽出一張壓着的信紙,上前一步抖開遞到英王面前,紙張嘩嘩作響在居伊聽來猶如掌掴,上面明晃晃蓋着血紅刺眼的阿韋讷伯爵戒印。“阿韋讷伯爵夫人自/殺的事您應當聽說了,隻是不明原委。居伊.德.路西尼昂以伯爵幼子為脅,強迫她要求你進入教堂,用壁畫揮發出的毒氣置英王理查于死地。因為陛下威脅到了他的王位,别忘了茜貝拉與鮑德溫姐弟是您的堂親,他們體内也流淌着金雀花王朝的血液。”隻要理查願意,他甚至可以成為聖城之王。
接着根特領主抛下英王,來到居伊面前彎下腰,堅決強硬地掰開他捂着臉的手,讓那張被打得扭曲腫脹的臉暴露在自己視線範圍内(反正更糟糕的他也見得多了)。他用牙縫間擠出的極輕聲音拷問:“在黎凡特浴室密謀的人是不是你?德語稀爛,金發,身高在六英尺至六英尺二之間?”兩人間距離極近,眼睛對着眼睛,鼻尖抵着鼻尖,當然不是出于親昵,而居伊在不自主地退縮,仿佛面對着地獄惡靈。聽到那句話後他怔住了,乃至忘記了後退。
欣賞着居伊驚恐的神情,他得到了供認結果,了然地從對方臉上移開視線,準備直起腰時聽到了骨節摩擦的聲音,同時一陣被忽視已久的銳痛炸開令他抽氣,麻木夾雜着疼痛從後腰一路放射性向下延伸,很快他本就有些遲鈍的雙腿在那一刻徹底失去了知覺,擡頭時隻覺地面越來越近,馬上就要撲倒在地。
該死,每次不在戰場上打人的代價.....那種神志清醒身體卻不聽使喚的感覺。
然而臉沒有貼到地上,吸入的是正常的空氣而不是揚塵,嘴邊不是惱人的鹹澀沙礫,因為平衡奇迹般回來了,有人從腋下架住他扶正了,讓他稍微在自己身上借力站住,“陛下,根特領主傷得很重,我恐怕要先把他帶走了。”
是巴裡安。
“放了他們!理查,放了他們。”冷汗沖刷去一些血迹後伊西多爾看上去蒼白得吓人,頭發黏在臉上仿佛水鬼。
他是以友人的身份請求他。理查見根特領主渾身僵硬地倚在伊貝林男爵身上,疼得止不住打顫還想挺直腰背,難以想象他先前是在斥罵怒打一位國王,然而他的目光依舊是冷靜堅定、不容拒絕的,盡管語氣中有請求,“不要讓阿克的事重演。有勞了。”
直到理查點了頭,他才答應被扶走。為了盡可能不讓此事引起更激烈的交戰,英王甚至命令聖殿騎士交還了掠奪的貨物(包括從香料、金飾之類的高值輕貨到面粉、小麥之類的食材必需品以及騾馬)。接下來就該審判一位國王了,這不是一件易事。
當巴裡安扶着伊西多爾回到人群中時,萊昂内爾.德.路西尼昂攔住了他們。這位以骁勇善戰著稱的将領比他的兄長更加高大魁梧,要想不動手就強行繞開是不可能的。
“你本不必用那種羞辱人的方法指控他。”看得出他對居伊還是有些兄弟之情的,說這話時萊昂内爾垂下眼沒有直視伊西多爾,因為他知道他是正确的,“你可以直接将所有證據遞交給英王或法王,讓他經受最高法庭的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