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莎貝拉望着不遠處斷崖外的大海,思考着理查一路行軍的路線、安排以及緣由。首先,他們南下沿海行進,為的是接近更為靈活的補給線,同時也為偵查海上是否有敵情、随時登陸提供援助。而且,沿海小城、村落有海法、凱撒利亞、雅法,這些城内的穆/斯/林守軍已撤離,他們無需擔憂來自城中的偷襲。
其次,她雖然作為本土貴族與路西尼昂的居伊坐鎮中軍,卻也需要每天輪換隊形。除了前、中、後三路,理查還由海向陸區分了西、中、東三列。薩拉森人的軍隊自東北方而來,容易包抄面向陸地的一側,于是東路首當其沖。理查的這一舉措是為了讓把守東路的将士始終精力充沛、時刻警惕(由于輪值)。昨天是她所在的一路當值,熬得人夠嗆,休息時半數人不下馬,每半小時都有斥候回報敵情。
此外,這位英王還要求騎兵隊列間保持一定縫隙:不能過大,否則薩拉森輕騎兵一旦偷襲必然導緻前鋒、中軍、後衛脫節,猶如長蛇被截斷,被逐一包圍,重演哈丁之戰的慘劇;也不能過小,否則會影響騎兵機動性,不利于沖鋒和突圍。中途曾有些貴族想率領自己的人馬劫掠周邊穆/斯/林村落以充足軍備,被理查以離主路太遠為由嚴詞拒絕。
可能還有其他緣由她沒有察覺到。這是一門需要用一生參透的學問——如果你的一生足夠長的話。然而大多數情況下,沒有人能活到《舊約》上所說的常人之壽(七十歲),有些人作為将領,即使是年輕之時也未死于敵人劍下。她曾聽說自己的父親與兄長還未出戰便被人從前線擡回來,逐漸衰弱、死亡,由于疾病。
提到兄長,她想起最初他對自己的敵意并未如往後那樣大。四歲的時候她第一次對他有印象。父母又吵架了,父親好像在言語上作出了威脅(但那些陌生的政客詞組她那時還聽不懂),母親既驚且怒,連往日擺在第一位的禮節都忘了,以又尖又快的怒罵回應丈夫,刺得她耳膜疼。
父親沉默了,但這是惡化的象征。她知道他一直想逃避這個家,他的心始終躁動不安、渴望殺戮,獵場與軍營才是他真正的家。随後是一陣重物被推倒的噪音,誰開始砸東西了。她躲在裡面房間的桌子下無意識地哭泣,因為除了哭泣什麼也做不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安靜下來。伊莎貝拉睜開哭得發腫的雙眼,看見一個金發藍眼的男孩撐着桌子彎下腰朝暗處張望,他戴着手套的手裡拿着帕子。
“出來擦擦眼淚吧,他們都走了。”
她不知道他是誰(他長得根本不像他們家的人),而且讓别人看見自己哭是一件羞恥的事。她的自尊也不允許在一無所有時接受他人幫助,所以她沒有作出任何回應。
男孩看了一眼稍微有點松動迹象又很快縮回自己殼中的妹妹,再難掩飾失望與氣憤。
她怕他。在她眼裡自己就是個怪物,和那群不武裝到牙齒就不肯接觸他的醫生一樣。
他冷哼一聲,把手帕扔到地上就走了。
等到她主動去找這個身邊唯一年齡相近的血親時,對方已經背過身去不願再搭理她了。那一年他十一歲,她六歲,因此記得不是很深刻。她在花園的一排種植坑旁捉到了某種淺褐色的昆蟲,不知道是什麼,便興沖沖地跑進室内問他。
“這是蟬。”兄長隻随意掃了一眼便笃定地說,覺得這是個無聊的問題,繼續在他那本書的頁緣抄抄寫寫。沉寂的室内響起紗布手套摩擦莎草紙的聲音。
“平日裡看到的蟬都有翅膀,可它沒有。顔色也對不上。你确定?”六歲的女孩坐在地上,任由那甲蟲模樣的生物從左手爬到右手,泥沙蹭得到處都是。
“那你認為蝴蝶不曾是毛蟲?”他頭也不擡,冷笑一聲反問道。
她不明白兄長的脾氣為什麼這麼壞(兒時的他并不隐忍,語氣裡充滿情緒),攪得她也想無理取鬧:“我說不是就不是!隻要長得不一樣就不是同一個人!”
身後“啪”的一聲,是他把筆摔在地上。
“你,帶着它.....出去。”
他更加氣憤,好像極力忍耐吞掉了一個“滾”。
“你給我一個理由我再滾。”她抓着幼蟬徑直來到他面前,好奇地圓睜雙眼把下巴擱在他的書桌上,心知他不會公然罵人而有恃無恐。
“它....會給你,玩死的。”她聽母親說他急躁時有口吃的毛病,隻能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早就想見識一下了,然而今天卻有些失望。他語速很快,相當流暢,堅決果斷:“現在你必須把它埋回原處。你當然也可以試試給它準備适應的土壤和新鮮的樹根,比如說苦楝樹。還有,就算你能保證飼養室内與室外的溫度完全相同,你也無法确保它生活的土壤濕度、硬度與原先相同。”
他嚴肅地看了她一眼,“麻雀是很常見的鳥,可你就算把雛鳥帶回來精心照料,它也不會吃一口你提供的東西。你不能說這些動物性情剛烈(畢竟鷹隼也可以馴服),也不能說它們太脆弱,但是将其從原本的生存環境連根拔起,沒有誰能受得了。”
十一歲的男孩看着書桌上堆得亂七八糟的卷軸也無心再抄抄寫寫,俯下身想從她手上輕輕取走那隻幼蟲,卻又在快要碰到時突然收手,不悅地皺起眉頭,扭頭問她:“你在哪裡找到它的?”
随後她把他帶到了花園裡。在那棵無花果樹下,他跪在地上先挖了幾鏟子土,等到樹木的根莖出現在視線内,讓她把幼蟲放到一處灰綠色的嫩樹根上,還一直提醒她要輕一點。随後他們繼續鏟土覆上。
他左手撐地爬起來,可能是因為體/位變化導緻的頭暈踉跄了一下。伊莎貝拉注意到他原本幹淨的白袍此刻已滿是塵土,神情依舊冷淡卻看得出心情比先前愉快。
“你把它埋在土下,我就看不到了。”她有些焦急地看着那一排翻攪的痕迹,它看上去死氣沉沉仿若無物。
“遲早我們都會給埋在土下,看不到也不會怎樣,”他以一種冷淡、無關緊要的口吻說,“再說蟬總有一天要破土。”
“那我要等多久呢?一天?一個月?一年?”
“據我所知,從出卵到破土,三年至七年不等。或許沒人知道最長壽的蟬要在黑暗裡生活多久。”他思索着說,手指蹭過下巴,一道泥痕留在白皙俊秀的臉上,教她想笑,“它在地下度過未明的年歲,也隻能在陽光下活一個月。唯一自由的一個月。”
許多年後伊莎貝拉才知道兄長的那些反常行為與壞脾氣的原因,開始思索那些話語背後的真實含義。此時此刻她看到在自己處理那些紗布時一個小家夥頂開沙質土慢慢爬上灌木的樹莖,她從未想到在水分含量極低的棘類植物叢下竟然會有蟬。
是的。無關乎脾性如何,無關乎是堅強還是脆弱,有些生物偏偏隻适應惡劣的環境,或者說隻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窺見它們的美。
“大人,必須回去了。英王正召集各領主議事。”一個影子投射到她面前,能從聲音認出這是漢弗萊的部下。
“你看,”她結束了無聲的禱詞,用原本的聲音說,“它破土了。”
當那隻成蟬爬上樹幹風幹翅膀時,她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
唯一自由的一個月,勝過囚籠中度過的無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