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啪”得一聲關掉厚厚的硬殼手抄本,将它推到桌子的右側(它的邊緣和桌沿碼得整整齊齊),“說出去了又如何?”她傾身湊近瘦弱的少年,藍灰色眼睛兇巴巴的,一點也不像那些行止隻為吸引貴族男賓的嬌小姐,“我父親的确不懂變通,但還沒有虔誠到要把我火刑處死。他至多立馬把我打包嫁人。”
“請注意你的口音。”他垂眸避開她的目光,聲音平靜冷漠,撐着扶手靠回去,盡量不和她距離過近(希望對方還沒有知道自己的病症),但在她看來是被吓怕了,“出于你親愛父親的建議,我完全有權,讓你一直讀下去,直到你能像他映像中有教養的巴黎小姐那樣講話。”
“哦?恕我冒昧,陛下自己就沒有一點口音嗎?所有人講拉丁語時不帶任何口音就是一件好事嗎?”說實話她現在發音标準了不少,至少不會再出“憂郁”那樣的問題。
“........”他被堵得啞口無言,因為耶路撒冷的王庭宮人大多來自北法,他自己就帶着祖輩洛林與安茹的口音。而且.....岔開話題錯在他身上,用“偷穿男裝”威脅她,一來是因為覺得這姑娘有些太“放肆”(至于為什麼他無法在她面前樹立威信,可能是因為那第一次見面),沒有那種老古闆的意思;二來純粹是想和這個相對陌生的同齡人找話說。
“高迦米拉,”當他用這個名字稱呼她時一般比較鄭重(她告訴過他,達芙涅是母親對她的稱呼,一般在親友間使用),“之前對你的所有針對,我在此緻歉。你能否…”他撇了一眼空蕩蕩的圖紙和被建築師寫的密密麻麻的文稿(尺和鉛塊、羽毛筆、吸墨沙擱在一旁),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你能幫我畫一張簡單的城防圖嗎?”
她看着桌子道:“可你是國王。”你完全可以把這活交給别人。你也可以命令、而不是請求我替你做事。而且,她品味出其語氣中有一種異樣的東西,那是一位少年國王不太可能有的不自信和壓抑的苦澀。
“更精确的圖已經送到工地上去了,”他聲音低低的,有點落寞,“這是我每日學習的一部分。我隻要有利用到這些城防措施的可能,就必須盡量了解它們。但是......”講到這裡他的目光在手上略一停留,很快移開,“我畫不好。”
……
達芙涅發現鮑德溫其實也有男孩們愛買弄的通病(比如說,他剛才一直在解釋那幅圖紙上寫的種種構造,就算沒有親自畫下城防圖,這些了解也不少了),隻不過他的确懂的很多,而且足夠細心,知道何時該停下來,比如說現在。
他靜靜地站在一邊看她在另一張紙上計算比例,并通過平移兩把尺連通角度也精準地複制到圖紙上,将建築師的幾個局部草圖組裝成整座城堡的剖面圖。這一切她做的很快,似是訓練有素。
“你畫得很仔細,”他不由自主地湊近,為了看清她在紙上标的數字,“我不認為自己能做到把每兩條線比例都測量出來。”
然而她一擡起頭,他就仿佛恢複了意識要後退一點:他們之間始終保持一段距離,大約三四步。就連那日見面,她要把他拉起來,也是猶豫了許久才把手給她。為什麼?她又不會怎麼他,難道聖城之王要保持童貞終生不娶甚至不可觸碰女人?她又想起方才他話語中隐藏的不自信與壓抑的痛苦,考慮到他是否有什麼缺陷,可上下打量幾遍後也沒有發現多少瑕疵(如果那種十幾歲男孩特有的單薄脊背算瑕疵的話),他甚至如同《雅歌》裡說的那樣,“白而且紅,超乎萬人之上”。
她意識到了這種無言的尴尬,向鮑德溫詢問一些構造原理試圖解圍,然後他們又談了起來,從迪奧多西城牆的大理石磚和羅馬紅磚的不同材質到牆的寬度與投石器寬度的契合,從希臘火的幾種可能配方與不同用法到投石入射角與最佳撞擊形狀(是三角形),從熱衷于地道戰的塞爾柱突厥到個個精于騎射、在沙漠裡神出鬼沒的薩拉森輕騎兵,以及那個聽命于“山中老人”、在刺殺行動前讓成員吸食大/麻、從未失手的刺客組織*.......
(*指阿薩辛。)
後來他們又把目光轉移到地圖上。他不再介紹那些自己相對擅長的東西,而是像一個謙遜的學生一樣向她探求更大的世界:薩克森在哪裡,每一任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是否都要南征意大利以求教皇加冕*,美因茨大主教一般都出自哪些家族,如何用豢養的靈缇和紅隼狩獵,哪裡出美酒,啤酒的釀造方法,豬和牛的三十種做法,在沒有魚的内陸地區如何度過齋月**......
(*腓特烈二世(紅胡子)以及前幾任皇帝就是這樣做的。
**基督教齋月葷菜隻能吃魚,而德累斯頓深居内陸。)
他們聊得居然相當開心,這過程像兩本打開的厚書相對而立(盡管由于閱曆局限,一大半還是空白),互相閱讀,紙和紙、頁與頁由于思想的清風不斷翻動,它們的邊緣由于對話而摩擦,而且這書的内容如水的形狀不斷變化、永遠讀不到盡頭。最後他甚至請求她每天午後兩點至四點過來,講講薩迦傳說以及尼伯龍根指環的故事。(“他們有時叫你布倫希爾德,是嗎?”他問,“我想知道她的故事。”令她奇怪的是,算得上博聞強記的他似乎對北方傳說一竅不通。)
“我們才認識三天,不是嗎?”
夕陽下,他們坐在羅馬式長廊的大理石長椅上。暖紅色的光勾勒出他側臉有如象牙雕塑的優美輪廓,柔化了眼尾和鼻梁原本有些銳利的弧度,蓬松柔軟的淺金色頭發很快鍍上一抹微紅,教她看得入迷。
“你想說,就像認識了三年?”
他難得坐姿随意,向後稍稍仰頭,略微攤開雙臂,她也同樣抛棄了先前的拘束。他餘光瞥見自己戴着手套的左手手指幾乎要碰到她的手,于是迅速收回,倚着欄杆坐正。我是不可觸碰者。每當此時,他都會告誡自己這句話。
“我不認為你是(她想說:話多的人。又覺得他可能認為這隻是個貶義詞).....不,我的意思是我認為你一向沉默寡言。”她不喜歡他面對大多數人的樣子,要麼蟄伏、觀察着,像一條冬眠的蛇(更像是等待時機俯沖而下的鷹,因為他的目光永遠清醒而銳利),要麼說着書面化的以長長的從句修飾的語句,永遠都是一個腔調:溫和卻淡漠。那是一種理解但不在乎、冷漠到抽離一切的情感:我知道、了解、深感抱歉,但遺憾的是無能為力。
“人們總是對旅途中的旅伴傾訴,而不是對自己的鄰居。”她更不喜歡他的另一點是,總是拐彎抹角地說話,仿佛不用隐喻和不穿衣服一樣傷風敗俗。
“所以我對你來說還是個陌生人?”所以我們的相逢是短暫的?
“不。你隻不過來自我不熟悉的地方。”的确隻是個陌生人,因為我們之間注定不會長久,哪怕.......“我很想了解自己素未謀面的故土(洛林、布永),我喝過勃艮第的酒(這次他撒了謊),想去看看那些葡萄生長的地方,還有你的家鄉德累斯頓,易北河上的晨霧,”他面露向往的神色,一雙漂亮的藍眸亮了起來(仿佛視線能穿透層層堅硬厚重的石磚,看到那個陌生的世界),情緒激動時原本清澈的嗓音會變得有些嘶啞艱澀,“我不想.....”
可是他沒有說下去。很快,就像一滴水掉落在滾燙的鐵片上被瞬間蒸發,他的熱情也随之消散了。鮑德溫恢複了先前的冷靜克制,不着痕迹地飾去那個話題(“能被稱為聖城的保護人、耶稣的守墓者,我已經非常幸運了。我理應别無所求。”),很快兩人在宮殿的伊/斯蘭式檀木門下分别了。
“Salam.”
他停留在門後,按照耶路撒冷的風俗以這個詞告别,笑容在檀木門雕花投下的斑駁陰翳裡模糊不清,看上去神秘而憂傷,“是平安的意思。”
她回頭看了一眼那扇陳舊烏黑的大門下轉身離去的背影,白袍的一角隻在回廊的盡頭一閃就消失了,仿佛不曾現于人間的幽靈。
在離開耶路撒冷後,她試着回想他不曾說出的話。或許她會猜到,但已然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