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阮窈來找他,裴璋并未露出意外之色。
從那日失态過後,他就不曾再去見她。倘若她再乖覺點,本該更早一些就來尋自己。
“是在屋中待得無趣嗎?”他讓她在案前坐下,注意到她的腿腳走動起來仍有幾分不便。
裴璋的嗓音和神情若無其事,仿佛他們不曾有過争執。
阮窈目光在他的頸間頓了頓,又很快移開眼。她點點頭,略有兩分心虛,還是問了一句,“公子……不生氣嗎?”
“我若不生氣,你下回便還要如此嗎?”
“絕不會了。”阮窈信誓旦旦地表态,目光繼而落在案上的文書上,眸光微微動着,不知在想什麼。
“公子不如送我幾張手書吧……我字寫得不好,若能照着公子的字迹臨帖,也多少能學幾分風骨。”她擡頭望着他,一雙眼瑩瑩發亮。
還不待裴璋說話,她又補充道:“隻要公子的,不要旁人的。”
“這又是為何?”他問道。
阮窈一本正經地說:“書雲‘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既要學,自然是擇全天下最好的範本來學。”
裴璋握筆的手一頓,擡眸看了她一眼。
這話谄媚的太過直白,不知她想打什麼主意。不過說到底也不是什麼大事,見她堅持,他還是讓人取了紙筆來給她。
兩人便在同一張案上坐下,各自做各自的事。
見阮窈全神貫注地埋頭苦寫,裴璋伸手拿起一張被她寫滿的紙張看了看,紙上密密麻麻,通篇寫的都是他的姓氏。
然而他隻瞧了一眼,就忍不住蹙起了眉。
她的字能看出一丁點底子,但不多。
好好一個裴字,在她筆下也顯得橫七豎八,筆劃軟綿。
他想起家中尚在垂髫之年的堂妹,落筆比之阮窈,約莫也要穩上三分。
“公子這是什麼表情……”她立刻有些不高興地嘀咕,“實在是打擊人。”
裴璋什麼也沒有說,隻是将紙張輕飄飄放回去。
阮窈沮喪地以為他不會吭聲了,誰想過了好一會兒,耳邊響起極為平淡的兩個字。
“尚可。”
到了午後時分,暑意更盛。
明晃晃的日光被窗紗篩成斑駁光影,傾瀉了一地。
阮窈許是寫累了,順勢俯在書案上小歇,滿頭發絲用玉簪挽起,隻露出一截纖細的後頸。
裴璋在外間服了藥漱洗過後回來,所見的就是這一幕。
山洞中的那一夜,他曾用手掌緩緩撫摸她的脖頸,感覺像是某種白膩的暖玉,觸手生溫。
他指腹微微一動,随後下意識在袖中緊了緊。
案上又多了一摞紙張,裴璋低垂着眼拾起,慢條斯理地依次看她都寫了些什麼。
一張他的姓氏,一張她的名字,再就是……
他掃了幾眼下面壓着的兩張紙,通篇唯有二字——
啟明。
他拿給她的手書,分明是《禮記》,她卻胡寫一通。
裴璋瞥了眼仍睡着的人,将手中紙張放回了原處。
*
五日之後,阮窈腳傷好了大半,一大清早随着裴璋乘車來到渡口。
錢塘水路通達,他們到的時候,約有十數隻船泊在渡口外,或裝卸貨運,或泊岸待客,好不熱鬧。
登上客船後,阮窈實在忍不住心底的欣喜,這會兒也不嫌曬,有點傻氣地在船頭杵了許久。她努力在日頭下睜大眼,遙遙望着遠處幾乎要和天連成一片的江面。
而後還是裴璋讓重風帶她進去,淡聲說了句:“暑氣太盛,不宜在外久曬。”
她沖他盈盈一笑,心裡卻不以為意,尋了一個能望見水色的位置坐下來。
起初在船上還有幾分新鮮,時日一久,連她這樣懶散的人都不禁生出一種蹉跎光陰的虛無感。好在每過一日,便離洛陽更近一些,倘若她實在無趣,便會纏着裴璋同她說話。
可惜絕大多數時候,他都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寡言且無趣的人。
即便是在船上,寝食也一切如舊,規律得令人歎服。偶而他會彈少刻的琴,剩餘時間則多在看書。
待到入夜,他卧房的艙門一旦合上,隻要不是十萬火急的事,重風也絕不會再去打攪他。
船程過半時,阮窈才忽然發覺,自從畫舫遇刺一事了結後,便不曾再見過重雲。她好奇問過一句,得知他有其他事務在身,這回并不同他們一起走水路。
待抵達泸州時,已然是七月過半。
一路風塵仆仆下來,惟有阮窈人逢喜事精神爽,還算得上有幾分神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