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二人就一同上山入了寺廟,因是閑來上香,身旁又有蕭稹,故沈韫未讓瀛澈跟着,隻他二人而已。
行至神龛,二人雙手合十跪于蒲團上,皆垂目虔誠。蕭稹在這事兒上有經驗,雖說最初目的不純,可這幾年禮佛也從未有過失,該上的香從未落下,該抄的經文也從未随意對待過。
待到虔誠跪拜後,蕭稹起身,沈韫卻仍是跪在蒲團上,仰望面前高聳的神像。
“殿下昔日誦經禮佛,跪過最長時間是多久?”
不知對方為何會問這個,但他還是仔細回想了一番,道:“一天一夜。”
沈韫看他,像是有些詫異。
“昭陽寺有長公主的人看着,一天一夜是極限,再跪下去,他們怕是活不了。”
沈韫移開視線,似是苦笑:“殿下倒是體貼。不知是為何而跪?”
“父親忌日。”蕭稹看向高處神像。
早該料到如此,沈韫垂目再次合掌,算是對故去的老南安王拜上三拜。
“還有得知你死訊的那日。”
沈韫第三拜卡在了半途,怔了一瞬卻未睜眼,隻在反應過來後将最後一拜落下,半晌才直起腰睜眼。
“在昭陽寺這麼多年,也就那兩次跪得久了些,其餘時候不是殿中人多,就是有長公主的人來看着,夜半時分都不安生。”蕭稹隻是淡然開口,像是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沈韫偏頭看對方,又在與之對上視線的那一刻伸出手,被對方帶笑握掌拉起,因對方手中力太大,叫他險些沒站穩撲到對方懷裡,雖然他懷疑那人根本就是故意使這麼大的力。
理了理衣袍,又最後看一眼神像,沈韫往殿外走,後者沒有看神像,隻是看着前面人的背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跟了上去。
待察覺到蕭稹已然行至自己身邊時,沈韫才在拐道的同時開口:“殿下舊時聽聞我死訊,難道就沒懷疑過?”
“懷疑你詐死嗎?”蕭稹看着對方,卻隻是看到其被風吹起的發絲,以及那被寒風吹得有些泛紅的臉頰,好在唇比前幾日紅潤了些,起碼有氣色了。
“嗯。”沈韫不看對方,隻是看着前方的路,微探頭,也不知是在找哪條道,“皇帝與太子都曾派人前往京都城外打探消息,就連七皇子的人也曾在城外徘徊,可他們都沒查到什麼消息。他們确實也足夠機靈,縱使想要打探我的生死,也沒有真的踏足京都城,被京都皇帝抓到把柄。”
蕭稹已然猜到對方要說什麼了。
“殿下舊時舉動,未免太過冒險。”沈韫視線不定,走路姿态卻未有失,隻是不動聲色地觀察周圍環境,“縱使知曉我沒死又能怎樣,那時我入京都也沒多久,死了便死了,活着也是在京都城待着,無望守着,每日隻能盼着東繹皇帝大赦,或是北齊皇帝将我們接回,可後者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并不否認,當我得知入城的是你的人時,我很驚訝。”
“隻是驚訝?”蕭稹盯着對方問道。
沈韫忽而停下腳步,回看對方:“不止驚訝,也有好奇,好奇殿下為什麼要這麼做。可好奇之下,又多了幾分慶幸,殿下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
蕭稹怎麼可能不知道。
“殿下将主動權交到我手中,就好像在縱容我去做什麼一般。”沈韫抿唇一笑,“就像池塘裡的魚,面前有餌就急着咬,收不收餌都是岸上人才需要考慮的事情。”
“可岸上真正有收獲的,又能有幾個?”
“殿下這話若叫真正喜歡垂釣的人聽了,該傷心的。”沈韫漫不經心道,“若非走投無路,我向來不喜将自己擺于下位,這種任人宰割的感覺,實在不好受。”
蕭稹面色微變,卻是沒有要接這話的意思。
沈韫将其神色盡收眼底,卻沒有要将後話說出來的意思,就好像有意确認對方的心意一般,隻稍一擡頭,朝一處示意:“殿下可知曉那樹的用途?”
蕭稹這才看向不遠處的古樹,正逢春冬交界時,古樹不似夏季繁茂,可樹上的紅綢卻是四季依舊,随風揚起,走近些就會發現其獵獵作響,好比營中旗幟。
“祈願樹。”蕭稹顯然因對方的話少了幾分意趣,淡然回複。
“去年生辰那日因故未尋得土地廟,若殿下還未将此事忘卻,不若今日補回可好?”
蕭稹一怔,這才好似回神,疑惑地看對方。
沈韫說着就從袖中取出兩條紅綢,見對方面上詫異也隻是将其纏繞在指間:“方才在殿上拿的。”
見對方半信半疑,他又補充:“非供台之上,入殿後右手邊的桌案上,有一堆紅綢,我不過取了一二,還留了香火錢,佛祖總不至于還降我的罪?”
蕭稹這才接過其中一條,四指撚起垂目細看,仿若不能從夢中醒來,一時之間有些恍惚,隻是道:“佛祖不會降你的罪。”
沈韫總覺得對方有話沒說完,卻也沒有再問,隻轉身朝古樹走去。樹上紅綢滿布,樹下桌案上也常年擺着筆墨硯台,像是為了香客特意準備的,沒有多想,他就着筆墨在紅綢上書寫一番,又在對方行至身側時将紅綢收起,遞筆。
沒有刻意遮擋回避,沈韫在一旁看着對方将字寫完,又看着對方将紅綢收在掌中,繼而朝他伸手。
沈韫故作不解看着對方。
蕭稹頓了一瞬,才像反應過來什麼一般收了手,垂目扯了扯嘴角,問:“挂高處?”
沈韫輕挑眉眼,卻是将視線定在對方手中握着的紅綢上,片刻才問:“殿下沒什麼想說的嗎?”
“嗯?”
“殿下今日在紅綢上寫的平安健康四字,與舊時一樣嗎?”沈韫悠然道,“其實那時我就很好奇,殿下寫的究竟是什麼,隻可惜當時心氣高,隻想着将願望挂高處,叫神佛看到就好,旁的都不重要,錯過便錯過了,哪有刻意詢問别人寫了什麼的道理。”
蕭稹握着紅綢的手微微收緊,眸光柔和了許多,卻也多了幾分難掩的訝異。
沈韫接過對方掌中紅綢,将兩條合并在一起,又在對方垂目瞥見他紅綢上的“得償所願”時将兩條紅綢纏在一處,打了一個死結,垂目緩緩道:“不知神佛是否圓了殿下的舊時願,總之我的願望還未成,不太信神佛,今日不若将此挂在低處好了,也免得殿下再爬一遭古樹。冬日枝頭不比夏時,若是劃傷了殿下,那可真是罪過。”
“沈君容。”蕭稹面上又驚又喜,分明心中有一堆話想要問,卻還是支支吾吾地挑不出一句最合适的,掙紮一番後像是徹底放棄。
沈韫面上帶笑,仰頭看面前的人,指間是二人方寫的紅綢,像是覺得對方驚喜的神色有意思,又像是覺得對方詫異過了頭,就好像自己做這些事情十分難得一般,似乎于對方而言,承認自己記得,是一件比登天還難的事情。
“我這些年記不清許多事,從學宮到京都,身邊人多是彼此利用,真正相交的除了親人,旁的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殿下問我當初為何不與你往來,說有私心,其實不假。”沈韫聲色緩和,頗有些娓娓道來的意思,“心中歡喜是真,此前我也說過,但更多的還是害怕。”
蕭稹喉結微動,隻是垂目看着面前之人,沒有追問,也沒有催促引導對方回答的意思。
“殿下想必比我清楚,朝局混亂,那時的你我皆連自保都不足以辦到,更何況相交。”沈韫道,“如今心思雖不純,與舊時無太大差别,但好歹是變了些的,非要說的話,也算近了一步,殿下以為呢?”
蕭稹對上其視線,卻不想那人也在等着自己的答案,可他能說什麼,這般模棱兩可的話,說是對方在表明心意,未免太過牽強,可說是要将他推遠避開,那紅綢卻又牢牢地綁在一處。若即若離,擺在眼前,卻怎麼也沒法兒握在實處。
要想讓沈公子說句掏心窩的話,簡直比登天還難,也就隻有那種時候能逼問出幾句有用的話,而對方顯然知曉這一點,興許還有将計就計的意思。
“我以為……”蕭稹的話頓了許久,可對方卻十分有耐心,好像今日等不到一個确切的答案就沒法兒離開此處,“将紅綢挂上後,就回府吧。”
沈韫隻是疑惑地歪頭看他,手中纏着二人的紅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