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張宣壓低聲音,面上還是波瀾不驚,隻自然地替對方拍去狐裘上的灰,“信不過你兄長,如今連母親也要防着?”
“不是。”蕭稹同樣小聲回應,雖然嘴上說着不是,可那語氣任誰都能從中聽出不樂意。
“一個二十出頭的少年,我能拿他怎麼樣,他怎麼和我走的,就會怎麼回來。母親從不騙你,你也應該知曉什麼事情最為緊急。”張宣拍了拍對方肩頭,“放心吧,會還你一個沈君容。”
蕭稹又回頭看一眼沈韫,就見那人好似有意避開了視線,正看着不遠處開得正盛的梅花,瀛澈也還被攔在門外,他這才讓步道:“外面那個是他的侍從。”
張宣偏頭看一眼,又擡手示意身後婢子,很快瀛澈就被婢子領了進來,行至沈韫身旁,警惕地看着周圍。
張宣不說話,隻是看着蕭稹,神情中好似在說“我已經讓步了,你也該去做你該做的事情”。
蕭稹這才退到沈韫身邊,低聲道:“兄長在書房等我,怕是與徭州的事情有關,你暫且跟着母親在府中走走,可好?”
聽出對方是在詢問他的意見,沈韫看一眼張宣,與之笑着對視一眼,同蕭稹道:“知道了,你去吧。”
“你若是不願……”
“好了。”沈韫擡起藏在袖中的手拍了拍對方,輕聲開口,像在安撫,“到底身邊還有瀛澈跟着,不會出什麼事,難不成殿下連自己的母親都信不過?”
說不上信不過,隻是想要确保人一直在自己身邊罷了,蕭稹腹诽,終是沒有再說什麼,同成楓一道往書房方向走了。
待人走遠後,張宣才開口:“玧懷不似他兄長,很多時候做事情優柔寡斷,偏偏一旦執拗起來,誰也攔不住。”
沈韫當即反應過來:“夫人說的是殿下在昭陽寺禮佛的事情?”
張宣看了對方許久,像是企圖從對方神情中讀出什麼一般,片刻後轉身往院中走,沈韫與瀛澈緊随其後。
“那年我被長公主接到昭陽寺,雖說早就聽聞玧懷鬧着要剃度出家的事情,但我卻沒打算阻止。”張宣的話說得淡然,沈韫卻聽得不太舒服,卻也隻在其身後跟着,靜靜地聽,“可沒阻止是一回事,真正見到了,又是另一回事。他瘦了很多,比回來處理他父親的喪事時還要瘦弱許多,那段時間府上全靠他兄弟二人頂着,我本以為,玧懷回了長陽或許會好一點,至少遠離了這個傷心之地。”
可長陽從來都不是蕭稹的歸所,又何來好這一說,沈韫腹诽。
“長公主說我不該隻顧着自己喪夫之痛,而忽視了玧懷,要我一定要勸他下山。”張宣道,“世族大家尚且顧着顔面,更何況蕭氏乃皇族,世子剃度,多大的笑話,她怕天下人恥笑玧懷,也怕天下人恥笑南安,說南安有個懦弱無能的世子,也毀了南安王的一世英名。”
名聲,說來說去還是名聲,可人死之後,又如何去管自己的名聲如何?沈韫腹诽,卻也沒有打斷對方的話。
“我勸不動他。”張宣道,“這其中的事情太過複雜,他與柏青不同,他身邊無人,又剛經曆了喪親之痛,我知曉他一人很難撐下去,所以我沒有逼着他離開昭陽寺。”
“可世人都說,殿下之所以選擇帶發修行,就是受了張夫人勸導,這才沒有徹底遁入空門。”沈韫疑惑道。
“我?”張宣忽而停下腳步,與身後人對上視線,見對方面上疑惑,垂目笑了笑,“不是我,是你。”
“什麼?”沈韫怔住了。
“跟我來。”張宣說着就轉身往前走,沈韫茫然間看一眼瀛澈,見對方同樣是沒聽懂的意思,便跟上前者的腳步,最終一道進了一間書房。
沒有主人開口,沈韫隻是站在門口,環視一圈裡屋布局,除了書櫃就是桌案,樸素簡約,并無太多添置,甚至連字畫也隻有一幅,粗看可見一個“蕭”字。
不多時,張宣身旁的婢子出門,話說得毫無感情:“夫人有請。”
沈韫踏過門檻,沒走兩步就聽身後再次傳來婢子聲音:“此處乃老南安王的書房,夫人隻許沈公子一人入内。”
沈韫這才回頭示意正要動怒的瀛澈,讓對方守在門外即可,二人這才沒有真的動起手來。
待到房門關閉,沈韫走進裡屋,才發現張宣此刻正坐在書案前,而案上擺着一堆書信,瞧樣子都是拆開過的。走近一看,每封信件上面都寫有“家書”二字,而那字迹,沈韫不僅熟悉,甚至能一模一樣地寫出來。
這是蕭稹的家書。
“夫人這是?”沈韫沒有直接說,隻是問對方是何意思。
“這是玧懷在學宮時寄回南安的書信。”張宣說着就取出其中一封,展開裡頭的信件,目光中也多了幾分懷念的意味,“他打小就話多,寄回的家書更是一寫就能連着寫六七頁。”
“話多?”沈韫下意識地說了出來,其中的詫異與懷疑沒來得及掩飾。
張宣也同樣驚異對方的反應,笑了笑,将信遞給對方:“是,玧懷這孩子打小就不服管教,成日上竄下跳的,他小時候沒少讓他父親兄長操心。許是長陽沒有熟人,加之他身份特殊,也沒交到幾個好友,信中提到的,也就你和宋鶴卿二人。”
也不知是不是耳邊聽到對方提到自己,以至于沈韫一打開信件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名字,熟悉的字迹與字形,上面赫然寫着“沈君容”三字。他已經記不清當時發生過什麼,以至于對方信中寫到的“沈君容今日又耍賴”是什麼意思他都沒反應過來,隻是覺得有些恍惚與茫然。
許是看出他神色中帶着的詫異與不解,張宣解釋道:“他常在信中與我說學宮發生的趣事,起初是太傅教了什麼課業,然後是抱怨課上學子太過喧鬧,到後來……也記不清是從何時開始的,他的信中總提起一個叫沈君容的人。我對長陽氏族說不上了解,玧懷又不許我将他專門寫給我的信傳給别人看,若我知道沈君容就是沈韫,也不至于帶着疑問看了這麼多年。”
沈韫被眼前的信怔住了,來回換着看了好幾封,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拿的每一封裡面都有自己的名字,沈君容,每封都有。說他們一起在書院談詩論道,說他們今日又喝了什麼茶,說沈君容嘴刁,一面不顧錢财買貴的,一面又咋咋呼呼覺得苦,最後全是蕭稹給喝的,喝得他一直到用晚膳時還能感受到嘴裡犯苦。
若說最開始的第一封他毫無印象,那接下來的這幾封信裡提到的他卻是記得一清二楚。倒不是事情本身多麼令人印象深刻,而是因為對方替他喝茶這件事時有發生,他總挑貴的買也時有發生,次數多了,自然而然也就記住了,但他從未在如今的蕭稹面前提過這些事情。一來是覺得對方萬一不記得了怎麼辦,這會令他下不來台,也顯得居心叵測,二來則是,說出來了又能怎樣,今時到底不同往日,何必無端追憶過往。
“沈公子。”張宣的呼喚将沈韫的思緒重新拉回,他恢複神色,恢複該有的禮節,将信件全部放回去,繼而又聽對方開口,“方才我說,不是我,而是你,并不是随口一說。當時我确實勸不動他,哪怕我是他的母親,依舊勸不動,他不肯下山,一心想要遁入空門,我實在沒有辦法了。”
“那您說是因為我的意思是……”
張宣笑了笑,似是無奈:“我帶他去祈願樹下祈福,本意是想替他父親祈願,也讓他看開些,就拿了兩片紅綢,與他一道寫下祝語。”
沈韫心跳不自覺加快了幾分。
“我以為他會希望自己能夠重回南安,也好奇自己猜的究竟對不對,但主要的,可能也是想給自己一個安慰,至少他心中有盼頭,入佛門,總好過……”張宣咽下不吉利的話,看向沈韫,神色莫測,“可他并沒有寫能夠早日回南安的話,他隻寫了四個字,君容安康……我分明記得他寫了很久。”
沈韫覺得自己的呼吸似乎停滞了。
“他說,他後悔沒有提醒你,阻止你去京都城。”張宣俯身将信件收起,整個人幾乎要貼在書案上,像在借此思念着什麼,“他父親的事情給他帶來了很深的陰影,他怕你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