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庫自當建在上遊,支持或反對這事的根本不用想,汀蘭氏族官員若是知曉農田倒灌一事有人去解決,他們怕是比誰笑得都要高興。”沈然說着忽而沉默片刻,好似又想到了什麼,垂目道,“至于工人與之後如何運作……我明日就去周劭府上問問,他手中有多少兵。汀蘭士兵大多都是本地農戶,少有正經行伍出身,有的也大多與官員有些牽扯。到底兵中不可無糧無水,如今西北開道也無仗可打,與其成日在營中混吃等死,倒不如将那萬畝農田分去。”
沈韫輕挑眉眼,這話與其說是正中下懷,倒不如說是對方有意試探,他本想從對方口中探取汀蘭兵馬的狀況,卻怎料對方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防備,甚至可以說,這是他的籌碼,而他已然将籌碼擺在了自己面前。
起先沈然并無要好好談的意思,如今松口甚至擺放籌碼,怕是因為他将昨日所見全然說出,而非避重就輕隐瞞,由此可見他的做法與此前所有官員的推卸責任、裝聾作啞都不一樣。
沈韫腹诽,面前之人到底是能夠與趙佑許伯良那群虎狼鬥的人,又何至于因面上那點表露的情緒就被小瞧。
他隐在面紗下的唇揚了一些,話說得好似不經意:“沈參軍可知,若将汀蘭士兵牽扯進來,這事可就沒那麼簡單了。”
“公子想說舊時屯田?”沈然直言,“若非如此,萬畝農田頃刻間就會被汀蘭氏族官員瓜分幹淨。公子自己就是世家名門,又從長陽而來,想必最清楚氏族的厲害。汀蘭不比長陽,甚至五州中任意一個都比徭州更具份量,可誰能說汀蘭氏族不會将平頭百姓吃幹抹淨?”
“沈參軍未雨綢缪。”沈韫道,這就算認同的意思。
沈然忽而起身,向前走了幾步,見沈韫也起身,道:“鄭宣知,這幾月我也不是什麼都看不出來,他此行隻為開道,修建水庫怕也隻是公子的意思。我且不說信與不信,隻死馬當活馬醫,試上一試。”
“沈參軍若這般都還不算信在下的話,那這世間怕是無人信我的話了。”沈韫眉眼微動,笑了笑,算是做出最後提醒,“屯田并非易事,卻也不是不能收手,可一旦收手,之後的事情隻會比沒有恢複農田還要複雜。沈參軍真的想好了?就不怕我是鄭大人派來朝你要兵的?”
“兵有何用?”沈然隻是這麼問,“對于世勳貴胄而言是争權的利器,積少成多可抵擋萬軍,可對于旁人,像我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參軍而言,算不了什麼。汀蘭兵馬,今日不被用于屯田,他日也會成為趙佑等人踩着上位的墊腳石。屯田好歹能夠種糧養民,若連躬耕都做不到,直接去送死,那這兵不如趁早散了,公子以為呢?”
沈韫沒有回答,隻是朝對方拱手彎腰,行了一禮,道:“今日多有叨擾,希望下回……沈參軍可以品一品鄭大人府中的茶。”
這是要他下回直接去尋鄭宣知,與那人詳談的意思。
“姓鄭的那厮嘴裡吐不出好話,我可不樂同他打交道,還是讓周劭去品那茶水。”沈然說着也拱手朝對方,“早就聽聞公子博學,這些年我在汀蘭也沒少效仿,昨日畫舫,倒是讓公子見笑了。”
提到畫舫,沈韫不由得有些心虛,卻也隻是面上笑笑:“沈參軍一心為民,自養浩然正氣,在下慚愧。”
将事談妥,二人面上都恭敬,很快沈韫就離開了沈府,出門後又回頭看了一眼牌匾,難說是什麼情緒,隻往來時的路上走。
沈韫回到客棧雅間時,隻見榻上輕紗依舊垂着,可裡頭的人卻不見了,正要出門尋就見瀛澈走了進來,那人步履匆匆,将一封信遞至他跟前。
沈韫接過的同時對方開口,語氣聽起來很是急切:“是林策的信,我還沒來得及看,世子他……”
瀛澈那句“正在找您”還未說出口,就見對方不動聲色将信藏在了袖口内,眨眼瞬間變了臉色,隻示意對方噤聲出去,緊接着他轉頭就看到了站在門口的蕭稹。
仔細看的話,會發現蕭稹胸前微微起伏,那是在街道拐角處瞧見沈韫進客棧的身影後奔走導緻的,隻是面上沒那麼明顯。
有些事情沈韫不知道,往外走後關上門的瀛澈卻是一清二楚,蕭稹質問他“人去哪了”時的神情,可謂陰鸷可怖,之後找不到人四處奔走時的背影又顯得有幾分落寞。
瀛澈覺得這位世子殿下十分矛盾,人前人後兩副面孔,而這個“人”,就是長公子。
待門關後,沈韫見人朝自己走來,隻是靜靜站着,等着對方的質問。
待到二人隻隔一臂距離時,蕭稹眉眼才終于松了幾分,道:“出門怎麼不披狐裘?”
沈韫有些沒反應過來。
“昨日不是剛落了雪嗎,化雪時降溫,沈少傅難道不知道?”蕭稹擡手替對方拂去額間遮擋住眼睛的發絲。
沈韫視線追尋對方手掌,見對方腕上還纏着他的那根發帶,終是笑了笑,隔着面紗開口:“殿下不是說幫我将狐裘洗幹淨嗎,我今日睡醒不見幹淨的狐裘,如何穿出去?”
蕭稹笑了笑,替對方摘下面紗。
沈韫微微仰頭看對方,見對方沒有要再開口的意思,道:“殿下不問問我出去是為了做什麼嗎?”
“出去是為了做什麼?”
一字不差,蕭稹好像根本不在乎他出門的目的,就連問的話也顯得有幾分敷衍。
沈韫挑了挑眉,踮起腳尖扶着對方曲着的小臂在對方嘴角落下一吻:“做了件大事。”
“尋沈然去了?”蕭稹回吻,在他唇瓣也啄了一下。
“真沒意思。”沈韫難得啧了一聲,松開對方的手坐到桌前,擡手搭在桌案上,感受到袖中那封信的存在,又往桌上移了些,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蕭稹卻不笑,隻是同坐桌前,看着對方的臉,也看他倒茶的樣子,在說完“此事稍後再說”後丢下一個令他将端茶的手滞在空中的消息。
“張呈死了。”
二人皆知,張呈是張文邺的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