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後,二人以鄭宣知府上門客的身份拜訪了沈然府上,興許是真的忙,又許是故意晾着,沈然一直讓二人在堂前等了半個時辰才終于現身,出來時着的也是常服,面上不見頹色。
無視沈韫的見禮,沈然徑直走向堂前主座,在二人對視一眼後低着頭整理自己衣袖,漫不經心道:“鄭宣知派你們來的?”
面紗之下,沈韫抿了抿唇角,見到的隻有對方發頂,依舊是一副好脾氣的樣子:“大人知曉沈參軍近日為了水利一事太過勞苦,特意吩咐我二人前來送些茶葉犒勞一二。”
“茶葉?”沈然聞言擡眼一瞥,視線定在那人露出的眼睛上,繼而看向另一人手中的食盒,譏諷道,“一面念着我勞苦,一面又上趕着送些提神醒腦的東西,怎麼,你們鄭大人是生怕我腦子不清醒,做事不認真嗎?”
自然,沈韫腹诽道,要的就是沈然愈發看不上鄭宣知,如此才好有機會唱紅臉。
“沈參軍誤會了,鄭大人知曉沈參軍多年未曾喝家鄉的茶,特派我二人從西川商販手中買的,隻是我二人不太懂茶葉,縱使商販誇得天花亂墜,也不如沈參軍親自一品來得有用。”沈韫說着就看蕭稹一眼,後者将食盒放在桌案上,打開後取出其中一包。
沈韫見對方神色一動,視線偏轉向食盒,卻又很快收了回來,繼而多了幾分愠怒:“以為一盒茶葉就能将我收買了?我以為鄭宣知能裝模作樣多久,又能有多大能耐,想不到最終還是企圖靠着投其所好的法子去百般賄賂,這就是長陽派來的官?”
沈韫面紗之下的嘴角微微揚起,兩面派的牆頭草他見過不少,在京都城與喬行硯打交道時也常能見到。這種小官,你說他廉潔大義,卻也做不出什麼實際有效的事情來,你說他不畏強權,那也隻是因為強權還沒壓到頭上來,彼時先殺雞儆猴,再給些甜頭丢到他面前,他會比以往各種時候都要迅速撿起。
可沈然似乎與那種人不同,又或者說,恰恰相反,沈然對京官有很大的意見。
“那依沈參軍的意思,是不打算接受我們大人的茶葉了?”衆人皆知,茶即示好。
沈然瞥一眼後移開視線,輕蔑一笑道:“茶葉是好茶葉,隻可惜人非茶。”
沈韫沒有第一時間接話,隻是不動聲色看一眼蕭稹,二人對視後蕭稹佯裝不耐煩道:“行了沈韫,他愛收不收,到底鄭大人也不缺他這一人,往後修建水壩的工程由着他去,到底累的不是鄭大人。”
沈韫聽完露出一副無奈的神色,眼眸暗下幾分,又有些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被蕭稹連同食盒一道帶着就要往外走。
“等等——”
果然,二人對視一眼,沈韫滿意地揚起嘴角,蕭稹卻隻是沉了眼眸,松開握着對方手腕的手,與對方一同回身看向正朝他們來的沈然。
隻見沈然不似先前那般斜眼看他們,眼中也清亮了幾分,即便很快又被這神情的主人壓下去,試探性看向戴着面紗的人:“你是,沈韫,沈少傅?”
沈韫故作驚訝:“沈參軍認識我?”
片刻的沉默,沈然好似怔住了,盯着對方看了好久,直到聽見身後傳來食盒落桌聲他才終于回神,勉強恢複正色:“你當真是沈少傅?”
沒有證明自己的身份,也沒有解開面紗,沈韫隻是反問:“沈參軍以為我應該是,或不是?這牽扯到在下此行的目的嗎?”
沈然也好似恍然大悟,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卻還是帶着幾分試探的意味:“聽聞沈少傅與南安王世子在淩栖山上遭遇伏擊墜崖而亡,可太子堅信沈少傅并未死去,如今全城都貼滿了他的畫像,正在四處找尋。若你……若沈少傅當真沒死,那淩栖山上的又是誰?”
并不意外對方的問題,沈韫隻是蹙着眉眼擺出一副無奈的神色,聲音也低下去幾分,顯得有幾分落寞:“那是因為張貼布告的人,就是要殺我的人。若非如此,我又怎會逃到這徭州來,落到鄭宣知門下。”
一句話給出兩個信息,前者告知殺他的人是太子,試探他與長陽城中的氏族是否有往來,後者訴苦,暗示他與鄭宣知并非一道,成為鄭宣知的門客隻是無奈舉措,再往下想,甚至可以理解為他是被鄭宣知識破了身份,故意威脅他成為對方的棋子,以此拖住沈然。
面上擺出無奈下位者神色,可說出的話都是上位者才有機會做出來的事情,蕭稹聞言也是看着對方示弱的模樣,顯然對方在出發前并未與他說這件事。
靜默片刻等待沈然思忖,那人垂目後忽而擡眼,還是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樣,又看向站在桌案旁的另一人,打量一番對方模樣與身量,像是在可惜什麼,轉而對着沈韫開口:“沈少傅可是墜崖時傷了臉?”
這是還不信任他,想要他以面容示之的意思。沈韫無奈低頭,他覺得這事兒世子殿下不能算在他頭上,畢竟他一開始是不打算摘下面紗的,可耐不住沈然不好騙,非得親眼見過才能信服。
不過片刻,沈韫就解開了系帶,輕薄面紗被摘下拿在手中,他擡頭看對面的人,就見那人明顯怔在了原地,半晌反應不過來。
他沒有敬佩的人,也沒有打定主意一定要親眼見一面的人,是以不太能理解沈然那種僵在原地的反應,也不知這樣算不算正常,或許坊間确實傳得有些邪乎了,以至于對方遲遲回不了神。
身側食盒與桌案摩擦發出輕響,沈韫餘光瞥了一眼,見世子殿下悠閑地倚靠在了桌案邊,就是不知面上神色如何,他不去看,現下若是對上視線,怕是會引得沈然懷疑。
沈然因身後動靜回神,這才終于信了對方的身份,隻是信了他的身份也隻是信了他的身份,并不代表其他什麼事情,轉而又道:“若沈少傅安然,那你身邊這位……”
說着二人就一同看向了桌案邊的蕭稹,隻見那人回視沈然,開口就要說些什麼,卻被沈韫打斷。
“沈參軍想說南安王世子嗎?且不說世子的死訊是陛下親口言說,如今喪報都送到了南安,就單是世子的性子,你覺得他能夠屈居在徭州巡查使門下?”沈韫說着就走到蕭稹身邊,故作随意地掐住對方的下颌,捏着朝向自己的方向,盯着對方的眼睛開口,“能夠像這般,親自送茶葉到沈參軍的府上?說句不好聽的話,長公主上山都未必能請得動世子,沈參軍以為世子會給你送茶葉嗎?”
自然不會,沈然腹诽,縱使他遠在西北,這些年也沒少聽說長陽城裡的事情,從南安王世子出家開始,到南安王世子刺殺長公主失敗,他多多少少都有聽說,也猜得出這位世子殿下不受皇帝待見,否則又何至于這麼多年将人放在寺廟裡不管?
可他聽聞的也不僅僅是這些,他還知道,幾個月前,也就是春闱放榜那段時日,南安王世子下山了,而他下山不是被長公主請下來的。
沈然還是不信,隻警惕着打量二人,試探道:“我聽聞世子久居昭陽寺,這些年修身禮佛鮮少有人見過他的模樣。”
這是想試探蕭稹是不是和尚?還是說沈然根本沒見過蕭稹,因此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到底還是信不過的意思。沈韫腹诽,卻是看了一眼蕭稹,似在詢問他的想法。
蕭稹見狀也垂目看一眼,這還能怎麼答,他隻擡手将對方掐着他下颌的手移開,看向沈然:“沈參軍既不信,又何苦追問下去。說到底我也隻是聽命辦事,這一路不過護送沈少傅的安全。沈參軍不信,我們也不必繼續浪費口舌。鄭大人交代了,此行若還是無法說動沈參軍配合修建水壩,那他隻能請朝廷繼續派人下來監督查辦。”
派朝廷的人來,意味着長陽城的官員将發現本該死去的沈韫會在此處,鄭宣知不會輕易放沈韫離開,而新派來的官員也不好判斷底細。
果不其然,這話一出,沈韫面色愈發沉重,好似真的很擔心自己會暴露一般。
“想要我配合修建水壩,總得給個理由。”沈然忽而道,“鄭宣知是有手段從趙佑他們手裡拿到修建水壩的錢款,可不顧周遭田地與河流湖泊的狀況就開啟工程,未免有些太過着急?朝廷有這麼急着修建水壩?據我所知,皇帝的旨意中隻提到了開道一事,水利相關的半個字都不曾提及,為何鄭宣知一來就是在這種沒用的事情上花錢?”
知曉對方話裡有話,沈韫反問道:“沈參軍真的認為修建水壩是無用的事情嗎?”
沈然眉眼微蹙,不答,似是在等對方的後話。
“還是說,沈參軍隻是擔心鄭大人以水利工程為由先行籌錢,再暗中吞款?”沈韫道,“要知道水壩這種東西,要麼幹脆不建,要麼就将所有工程統籌安排好,确保其穩定。倘若水壩工程偷工減料,百姓覺得有蓄水的地方,江河湖泊的水源能夠灌入農田,以此為考量進行耕作,最後卻發現水壩工程根本就是一個笑話,發揮不了任何功效,作物半道被毀,甚至發生水患還無法提前防備,如此隻會适得其反。沈參軍,這是你在擔心的事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