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人膽怯的站在那裡,嗫嚅道:“兒啊……”
宋璟靜靜的看着她,那目光平淡又陌生,“你是誰?”
她說:“俺、俺是你娘……”
宋璟平淡的問:“我爹是宋老爺。你是宋老爺的什麼人?”
她不說話了。她用一種被背叛的、憤怒的、膽怯的目光看着宋璟,她有憤怒她也不敢說出來,面前的宋璟叫她害怕。
可是……可是……她不能就這樣離開。
她僵持的與宋璟相對站着,盯着他,不死心的觀察他的每一個表情。
或許……僵持的隻有她一個,宋璟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裡。
她更加膽怯了,在宋璟那雙平靜的仿佛能洞悉她一切心思的眼睛裡,她覺得自己似乎被脫光了衣服袒露在光天化日下,湧上的恐懼與羞恥讓她想要落荒而逃。
這個兒子太可怕。
她忍住了想要逃跑的沖動,對他說:“俺、俺是沒得辦法了,才來找你。你、你大哥、俺大兒子,三十五了,還沒讨上媳婦兒,俺、俺來是想問你借錢,給俺大兒子說上個媳婦兒。”
她揪着衣角,伸長脖子,期盼的看着他,說道:“俺、俺也不借多了,就借、借五千,起一間新屋,給俺大兒讨個媳婦回來。”
宋璟淡淡的說:“可以。月利三分,一年後還。”
老婦人臉色一變,嘴皮子動了動,眼神裡來來回回變換着失望、憤怒、壓抑、羞窘。
窮親戚打着借錢的名義打秋風,向來是有借無還。宋璟故意那麼說的。
他看着她的表情變換,心裡平淡的想起另一個場景:
六歲的宋璟被瘋了一樣的女人拉到來催債的人面前,“他!他!這是俺小兒子,他聰明,他長得好,他這麼小已經會寫幾百個字,會算幾十乘幾十的數了,用俺小兒子換俺男人的雙手!俺沒有錢,俺用他換!”
宋爺爺怒罵她:“你瘋了!”
那個可憐又可恨的女人說:“俺有什麼辦法?俺沒有辦法啊,那是俺男人,俺不能不管他。”
催債的個個兇神惡煞,圍住了宋家的破屋,領頭人拎小雞仔似的拎起小小的宋璟,跟打量牲口一樣打量宋璟,他冰冷的審視目光一直留在宋璟腦海裡,銘刻了好多年。
六歲的宋璟知道即将要發生什麼,弱小無助。
催債的領頭人把宋璟往地上一扔,搖頭,“不夠。這小孩最多抵兩千。” 他冷冰冰的眼神往被按在地上涕淚橫流□□濕透的宋家男人身上打了個轉,露出殘忍的笑容,“剁他一隻手,加三根手指。”
“明白。”
拿刀的人點頭微笑,在凄慘的嚎叫聲中手起刀落。
爺爺奶奶哭紅眼的臉,伯伯沉默撇開的頭,伯娘痛恨又痛快的目光,哥哥姐姐們惶恐不安的樣子,娘撲到地上捧起斷手斷指瘋癫嘶叫的樣子……
小小的宋璟被抄起,離破舊的家越來越遠,爹的痛哭聲,娘的痛哭聲,圍觀者的指指點點,都越來越遠。
……
到了如今,那些過往已經拉扯不動宋璟的心神。時間過得太久,有些人對他來說,已經薄的像輕煙一樣,一揮就散了。
宋璟微阖着眼,想起他回來的那一天感受到的不敢置信。世界真是奇妙,人死了,睜開眼,又回到一切還沒發生的時候。
周圍的人對他來說早就陌生,但所有人都沒有變,所有事都沒有變,隻有他身上發生了奇妙的,無法解釋的變化。
他借宋首富的力離開了那個地方,那群人,走上了命運分岔口的另一條路。
當下,宋璟看着對面那張蒼老的臉,風霜斑駁在她的發絲、額頭、五官、臉頰,這是一張與記憶裡相比太過蒼老苦相的臉,莫名叫人覺得膩味,宋璟沒有興緻再與她交談。想罷往事的宋璟心情不太好,丢下一句“叫你大兒子來按契書”,轉身掀開布簾子回内屋裡。
他坐在炕上,靠在窗邊,目光微茫看着冰白的玻璃,想念一個人。
他能夠風輕雲淡回想過往的一切,除了那個人。
隻有那一個人,讓他愛恨交織,讓他進退踟躇,讓他酸甜苦辣都在其中。
宋璟在那個人以外的事情上從來清醒果決,唯有那一個人,想離開離不開,舍不得,在一起不相配,徒添痛苦。叫他在兩難之中飽受折磨。
他閉上眼睛想他,心道:這一次不相見,不相識,萬般糾結心酸沒有源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