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隊裡、在村裡沒有要好的夥伴，他總是獨來獨往，這也跟他的三個哥哥有關，他很小的時候，他的三個哥哥就不準别的小孩子跟他玩。後來他不讀書了，聽說是他爹不給他繼續讀了。其實宋冰很聰明，每次考試成績都是年級第一，他不讀書了以後，中學校長還找到他家裡去過，說他繼續讀下去，一定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學的。很可惜，他那個偏心眼爹不肯供他讀了，他就初中沒讀完。”

小學教育免費，初中往上是要花錢的。

“宋冰十六歲那年離開家，聽說去了城裡闖蕩，後來聽說他參軍去了，具體什麼時間我不清楚。再後來，就是他退伍回來的這一年多了，他依然跟他的三個哥哥沒有來往，過年過節都不走動的，就連給他爹送節禮、拜年，都是進去後很快就出來了，不會留下跟他大哥一家同桌吃飯。”

調查員：“下一個問題，宋冰對他的父親很苛刻嗎？”

趙衛邦：“從我的角度來說，是不苛刻的。宋慶平他活該啊！諸位再聽我講一件事，前兩年，那會兒宋冰還在部隊，宋慶平給三個兒子分家，對，你們沒聽錯，是三個兒子，他分家沒把宋冰算在裡面，他把家産分作三份，給了前頭三個兒子，宋冰連根毛都沒分到。”這是當地人不能接受的一件事情，換個沒本事的人，被這麼對待，被趕出家門沒地方去，到了冬天，就隻有死的份兒。這裡的冬天是真的能凍死人的。

“他現在的老婆鬧啊，沒用，最後鬧得決裂了，兩口子分開，他老婆去女兒家住去了。他女兒前幾年離婚，宋慶平不肯讓她回來，是宋冰出錢出力給姐姐買了個落腳處，才能順利離婚，把戶口遷回來，如今和老娘帶着仨孩子在前面二胡同路住呢。宋慶平他這麼對兒女，就不能怪兒女對他情薄。宋冰都是有良心了，逢年過節還給他送禮，就是不送，别人都不會說他什麼，他爹對他做的那些事情，脫離父子關系都沒毛病了。”

調查員：“好，謝謝你的配合。你可以出去了，出去後叫另一位同志進來。”

趙衛邦：“诶，好的。”

同樣的問題問了一遍值班的幹事，調查員記錄下他的回答。接下來，調查員兵分三路，去隊裡走訪。

宋冰那邊，今天發生的事情，他們不能瞞着劉小妹，回到家快到一點鐘，劉小妹正坐在堂屋裡嗑瓜子兒，聽到車子進院兒動靜從屋裡出來，看到兒女這個點兒回來了，她納悶兒，“咋這時候回來了呢？”

宋雨妮下了車，把孩子們抱下來，讓宋丹帶弟弟妹妹們進屋，她拉着她媽的手在門口把事情說了，從頭到尾，連大姨最後那番話都說了，一個字沒有改。

劉小妹聽了後，眼神怔怔的，一時沒說話。

宋冰把車開進車棚，蹲着檢修清理了一番車子，宋雨妮說完了他才走出來，拉着劉小妹的胳膊，和宋雨妮一起把她攙進了屋裡。

劉小妹坐着不動彈，宋冰和宋雨妮就在旁邊陪着，兩人都對老娘的這種狀态感到擔憂。過了好久，劉小妹才慢慢說話，“我在家裡，他們拿我當丫頭子使喚，我都忍了，畢竟他是我哥，我生在這樣個家裡，有對這樣兒的哥嫂，是我活該，我活該受着。可是他們不能對你不好！”她一把抓住兒子的手，空空的眼神裡湧出無窮的憤恨，和決然的不妥協，她緊緊抓住宋冰的手臂，想起那年的無助絕望，話沒出口，眼淚先掉下來，“那年你出事，我請人去劉公村十隊找他來替你仗腰子，我就想，我先低頭就低頭了，隻要為我兒子好，我先低頭就低頭了，先前的事我都不計較了，隻要他還拿我當妹妹，隻要他當自己是我孩子的舅舅，從前的事，我不計較了，可是他沒有來！他沒有來啊！啊——”劉小妹倒在兒女身上，号啕大哭。

宋雨妮緊緊摟住老娘無力倒下的身體，憶起那年的焦急、彷徨、恐懼、無助，還有深深地、深深地鑿刻進心頭的一道裂痕——她的父親，她和宋冰的父親，不在乎她們，他隻在乎前頭的三個孩子，宋冰快死了，他不在乎，他隻在乎前頭的三個孩子不能受到懲罰，她弟弟的一條命，在他眼裡比不上前頭三個孩子的一根手指、一塊皮肉、一根頭發絲兒。

宋雨妮閉上眼睛，遮住即将流瀉出的憎恨。

劉小妹的哭聲讓四個孩子不知所措，突然，宋玮玮撲進宋冰的懷裡，緊緊抱住他，瑟瑟發抖。

劉小妹還在哭号，哭的撕心裂肺，哭的頭發散亂，眼皮腫起，哭的身體使不上力東倒西歪，她仍緊緊抓住兩個孩子的手，“他不當自己是我孩子的舅舅，他不來給我孩子仗腰子，我不能原諒他！我不能原諒他，啊——……”

“當年你舅媽生了老三，家裡住不下了，她要蓋新房子，家裡拿不出錢啊，拿不出錢啊——他們把我賣了，她說我生不出孩子，把我賣到宋家做後娘了啊——……”

“我懷雨妮那會兒，吃不上好的，穿不着暖的，在地裡幹完活回來，還得伺候他家仨小子，我挺着大肚子被他家大小子推一把，我的雨妮是早産下來的啊！啊——……”

大悲傷身。宋冰眼見老娘的悲痛一發不可收拾了，果斷出手在老娘脖子後面按了一下，哭号聲戛然而止，宋雨妮低頭看，老娘眼睛閉上，竟是昏睡過去了。

宋冰：“扶媽到屋裡去，讓她好好睡一覺。”

劉小妹身體并不豐腴，相反，她很瘦。宋雨妮一個人就能抱起她，把她送到了旁邊睡覺的屋裡。

宋冰抱緊宋玮玮安撫他，宋丹三姐妹默默的蹭過來，挨着他靠了會兒，宋丹小聲問：“舅舅，姥為啥傷心啊？”

宋冰低聲答：“因為姨姥做了讓她傷心的事。”

“姨姥？”宋丹歪頭想了想，“大姨姥二姨姥都做了嗎？”

宋冰：“對。”

宋丹又問：“那咱們以後不去大姨姥二姨姥家了嗎？”

宋冰：“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