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手掠過祭台,在案闆上輕點了兩下。那人的手背上有道細長疤痕,從尾指第二節處拉過大半個手背,穩穩停在虎口正下方。
“沒有葡萄?”
談廣涯笑問着下手的兩人。
在子月垠驗貨的念微君都跑來幫源途君打下手,結果,他路過一觀這祭禮的準備,那兩人居然還能把葡萄給忘了。
兩人的疊聲告饒中,混雜了一絲幾不可聞的幹嘔。
聞聲,談廣涯垂下眼皮,目光劃過念微君那漂亮柔弱的面龐,“既然不舒服,就别再摻和祭祀的事兒了。”
念微君微微向前膝行了兩步,伏拜在了談廣涯的腳底,“多謝尊上愛惜,屬下盡全力也會護住尊上的血脈。”
“你隻要平安健康地生下來了一個健康的孩子,孤有重賞。”國師攝政,已被夏皇加封了一字并肩王。
他伸手扶起了念微君,手扣在他脈搏處,沒有評賞這人的做小伏低以及耿耿忠心,隻額外地強調了那兩個“健康”。
父親關懷妻兒本是正常,要是身懷有孕之人不是貨真價實的男子,而這尊魔大人,對于之前别人偷偷隐瞞而為他誕育的孩子的處理态度是,連男女都不看一眼直接掐死的話,就更正常了。
念微動作自然地撫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神色溫和甜蜜,其隐隐地期待不言而喻,“尊上,你有給寶寶想個名兒嗎?”
他想去挽談廣涯的手,半到中途,才恍然憶起他旁邊的人究竟是誰。
脊骨寒涼,他小心翼翼地去觑國師的臉,那人高鼻深目,眼神幽寂,類同不見底的暗淵,不辨喜怒。
蒼翠之色,卻被他穿出了腐敗的味道,青衣加身,不似林木,而像哀牢。
念微君開始反省,這樣的場合,似乎不該說那樣的話。畢竟還有外人在場。
盡管國師言談到孩子,也沒有丁點兒避諱源途君的意思。
源途君這人很會察言觀色,他撇去魔尊未來的親生骨肉不提,轉而去說了祭場安排,以及彩衣鎮百姓自發為彩衣仙做的金身塑像。
金身做的極好,輕紗薄衣,溫軟長發,栩栩如生。
“積德的事兒,不要勞民傷财。”
面目柔和、神情悲憫的神像下,仰頭而望的青衣人吐出的聲調緩而慢。談廣涯信手取了旁邊的三根線香,沒有什麼意義,不寄托什麼期許地随便拜了一下,然後将細香以先插中間,再從右至左的順序,穩穩當當地插進香爐中。
溫和的蘇方木味兒逸散在空中,魔教頭子示下,“你的人在修防禦陣法?怎麼回事兒。”
魔教中人百無禁忌,研究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沒有問題,甚至近年來,這位尊上,就喜歡鑽研如何讓男人生孩子,大家都不覺得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唯一讓源途君頭疼的事兒隻有一個,隻要那個該死的瘋子真的死徹底了,真的被供上案台當個神來拜了就好,但現在他似乎察覺到了那人的丁點兒蹤迹。
原本,他打算并不彙報此事,悄悄找個機會,确認一下那家夥是不是還真活着,死了,最好。要活着,就想辦法唆使念微君出面,提前弄死他得了。
反正那個大麻煩,決計不能回來。
徐曾不就是因為受他庇蔭,才肥碩至此的嗎?
不然,她還想蹦跶,早說不定成了自己手裡的夢人之一了。
但沒曾想,談廣涯他居然會抽風似的親自從皇城跑這偏遠小鎮一趟。
源途君安慰自己,這有什麼好值得大驚小怪的,反正魔尊被那玩意兒下了蠱,鬼迷心竅了。
他隻略微走神了一秒,一條細如香線的黑鞭破空抽來,霎時皮肉翻卷,吱嘎焦糊。源途君回神,不敢發出丁點兒呻吟的聲音,當即下跪,誠惶誠恐,“屬下辦事不利,但請尊上恕罪。”
“這原是黑山的事兒,讓你接辦,委屈你了。”
源途君不敢委屈,他怎麼聽怎麼都是,黑山一個廢物,你也是個廢物,本座手底下難不成個個兒都是廢物?
“祭祀一個死人,應該不需要本座再把玄都召回來吧?”
祭祀皇帝都不曾這樣膽戰心驚,但源途君的腦子沒有再敢多思其他的事兒,玄都那家夥當年就是站徐艮那邊的好狗,若叫她得了勢,自己還會有好日子過嗎。
“尊上,防禦陣是被徐娘娘手下的人搞壞的,具體原因尚不清楚,但闖入之人,已悉數伏誅。”
防禦陣是被裴渡和徐艮各自戳去了一坨,來人是專刺殺徐艮的刺客,已經被他全部弄死了,但是不妨礙,他可以隐去些關鍵内容,然後隻彙報對自己有利的。
談廣涯神色不明,在這點上未曾過多作評,“備件禮物,讓小殿下去給陛下表表孝心,提醒一下他人貴妃娘娘有自己的孩子。祭詞呢。”
源途君雙手捧上專程請當世大儒寫出的悼亡詞。
全篇翻閱完,談廣涯隻在那“發妻”二字上多做停留,眼神倏爾有了點亮光,“不錯。”
他與阿艮是少年夫妻,他尚未加冠之時便遇到了那人,兩人志趣相投,意氣相合,高山流水,琴瑟和鳴也不過如此了,隻可惜那人早殇。
談廣涯的眼眸中乍然暗了一順,“再請太醫好好兒伺候陛下。”
我的阿艮死了,他倒活的還不錯,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
源途君這時根本不思考魔尊吩咐的邏輯,隻聽一句,記下一句,然後照辦就是了。在魔教辦事兒,太有自己的主意了,容易把小命搭進去,他身上還在冒着黑氣的傷口,正提醒着他,認清自己的身份呢。
等到送走了那尊大佛,他看了一眼沒有被帶走的念微君,哂笑了聲,同樣是做實驗品,那位可要比這個要成功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