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霖秋的聲音又被打斷。
“我死後,你不必為我舉行葬禮,一切從簡,你也不必為我披麻戴孝,蹉跎歲月。你隻需将我的屍骨送回儋州,埋在一個與祖墳靠近的位置,足矣。”
“哥,我可以救你的……”蕭霖秋蒼白無力地掙紮道。
蕭年搖頭,他露出手腕處的一條紅色紋路,“一旦你破除禁制,這個就會讓我立刻斃命。”
“你離開時,替我去青雲閣的牆外看一看,這算是我交代你的最後一事。”蕭年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
青雲閣,是蕭年少時的憧憬,卻成了現在的執念。
他未入仕前,一度以為,君王不棄能人賢士,若是自己才華傍身,定不會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這些年,他一刻不懈怠地處理公務,勘察民情,他甚至在饑荒最嚴重時,将原來的府邸抵押,換作成現在的小府。
盡管後來有不少人調侃:當朝左相住的府邸,竟不如八品官員的屋舍。
但這些閑言碎語,蕭年都充耳不聞。
蕭年永遠赤誠的抱負理想,在旁人眼裡,是不切實際的,但他并不這麼認為。
他不是沒有對帝王忠心過,而是自從他看見皇帝的真面目時,他就知道,他無法效忠君王,否則這将違背他曾經立下的誓言。
如今,他不得不迫使自己從美夢中蘇醒,他曾誤以為的被君主賞識,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幻想。
浮生荒涼,過往雲煙,皆是蕭年的苦中作樂。
“對了,這些年……你可有怨過我?”蕭年試探着問。
蕭霖秋掉着眼淚連忙搖頭,“我沒有,從來都沒有怨過你,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
蕭年輕笑出聲,“……你想不想知道,當初我進士及第時,父親跟我說了什麼?”
蕭霖秋搖頭。
他記得那天,他千方百計地把耳朵湊到房門前去偷聽,可屋内的二人似乎刻意不讓他聽似的,說話聲很小,他聽得斷斷續續的,根本連不成完整的一句話。
後來他成了父親和哥哥多次,他們隻是笑了笑,不願說出來。随着時間的推移,蕭霖秋的好奇心逐漸消失,這件事誰也不再主動提過。
“父親當初隻和我說了八個字。”
聞言,蕭霖秋有些震驚,他分明記得,自己在門外等了很久也不見二人出來,父親怎麼可能隻說了八個字。
“審視度量,勿忘本心。”蕭年一字一句道。
然後蕭年突然笑起來,“我知道你在疑惑什麼,其實父親說過這八個字後,就沒有再對我說别的了,因為他知道你就在門外,不過是想捉弄你罷了。”
一時之間,蕭霖秋不再焦慮、緊張,仿佛現在不是離别,而是在家中煮茶閑談。
“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些,是因為我也想讓你記住這八個字,此後你的路還很長,莫要被山高路遠,困住腳步。”
“不行——”蕭霖秋搖頭,他往前握住鐵欄,但鐵欄内的靈力将他的手灼傷彈開。
下一刻,蕭年眉宇間盡是嚴肅,“蕭霖秋,有些事情,必須有人去做,不可胡鬧。”
“可我不能看着你去死……”
蕭年搖頭,“我的死亡,并不代表你的失去。”
話已至此,蕭霖秋無以言表,他鄭重地雙膝跪地,對前方的人深深行拜。
他積壓在眼眶的淚水,在這一刻滾落。
“……我無用,無法替兄長分擔白發憂愁,我無用……”蕭霖秋已經泣不成聲。
今夜的晚風格外溫柔,他沿着牢獄内長廊,一路吹拂到蕭霖秋的身邊,它仿佛在安撫青年内心的無力感。
但長風敲不開人的心門,于是它隻能用如此蹩腳的方式,來告别斯人和斷腸者。
告别蕭年後,蕭霖秋的神情恍惚,可他沒有絲毫懈怠。
蕭霖秋走近青雲閣外的紅牆,這裡常年有侍衛守着,他無法走進去,僅能止步于牆外。
曾經蕭霖秋不懂,為何蕭年會如此執着青雲閣内的功勳榮耀,不過現在他好像明白原因了。
蕭霖秋小心翼翼地撫上被風塵侵蝕過的紅牆,那一刻,他曆史的沉重感忽地襲來。
過去的前輩所追求的,同兄長等人一樣,不止是耀眼的功名,而是信仰,入仕的信仰,這是與聖賢靠近的唯一途徑。
如今的滄桑變化,使兄長的滿腔熱血,悉數涼盡。
夜映照白雪,紅牆覆上新妝。
時光回溯,同樣是無風的涼夜,紅牆外夜莺啼鳴凄涼,身着官服的蕭年,紅眼着眼、顫抖着手觸碰眼前的紅牆,他将額頭輕輕抵在手背,垂首緘默許久,直至淚水墜落于地面。
但隻有天知道,在幾年前,也有位心高氣傲的少年将軍,他曾懷着無限期望,仰頭撫摸過這裡的每寸紅牆。
二人的身影在此刻重合,不過唯一的區别是,一個追憶過往,一個憧憬未來。
如今天已破曉,黎明來臨,一切都成東水,一去不複返了。
蕭霖秋先回府取完蕭年所說的證據,然後再将其保存好。
然後他就随明憶鴻一道,趁着東升的旭日,重返歸栖山,去尋許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