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響徹四周,在空曠的佛殿蕩起一圈又一圈回聲。
溫喬彧找回呼吸時,四周滿是泥土的腥氣。
他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境。
夢中,他榮登至尊之位,而他身側站着的,是他從一開始便極為不齒的南梁公主姜姝裳。
她光風霁月,不染塵埃,又在頃刻間被毒蛇纏繞,滿身黑氣。
他匆忙松開她的指尖後退,豈料黑氣蓦地化作一柄利劍,劍尖泛着寒芒,對準他的胸口不偏不倚……
噗!
他驚坐而起。
額間冷汗涔涔,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慢慢地,茶香與米香随着穿堂風飄然而至他的鼻息,他嗅了嗅,頓覺胃裡一酸。
“三日滴水未進,不宜食葷腥,本宮給你準備了清粥,過來喝點吧?”
夢中人的模樣。
溫喬彧閉了閉眼,不知自己是否依舊身處夢境。
“現在全天下的人都以為你死了,這般回魏,想必不會再有人刺殺你了,溫喬彧,你如何感謝本宮?”
湖心小築,刺客,暗影……
思緒如潮水般席卷而來,溫喬彧下意識撫上喉嚨,企圖幹嘔。
“假死藥而已,毒已解,不必擔憂。”
溫喬彧動作一頓。
他想起來了!
他最後的記憶斷在自己被長公主毒殺當日,他發了瘋,猩紅着眼眶質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明明承諾要幫他的……
原來,一切都是她的謀劃?
她竟真的在幫他?
溫喬彧扶着棺椁下了地,趔趄着朝案幾而去。
行至對面,他席地而坐,接着執起茶盞一飲而盡!
恍惚間,一隻調羹盛着溫熱的清粥,緩緩遞送至他的唇線處。
他擡眸,姜玖正含笑望着他,一臉溫柔,“本宮已經安排好了,趁着夜色,本宮會派人護送你回魏,你謀劃了這麼久,本宮相信你的死士随時在等你回歸,找到他們,奪回屬于你的一切。”
“為什麼?”溫喬彧的嗓音有些沙啞。
“本宮不想做亡國公主。”她放下調羹,為自己斟了一杯熱茶。
這個理由很充分,溫喬彧面色肅穆了幾分。
“溫喬賢既然能派人刺殺于你,那便說明,衛王已經被他制伏,他用衛王的命,要挾衛妍杳對他言聽計從,所以,即便衛妍杳曾給你送過金葵子,她也不會承認此事,你溫喬彧‘死于瘟疫’,已經闆上釘釘,可這些,南梁那位昏庸無能的陛下并不知曉。”
她飲下一口,自嘲一笑,“北魏以‘南梁照看三皇子不周’為由,向南梁發兵,南梁的陛下勢必拿你做擋箭牌,故,若你活着,要麼繼續被刺殺,即便你在陛下的護送下僥幸回了北魏,衛妍杳也會在溫喬賢的威脅下,指認你并非真的三皇子,所以這明面上的博弈,已是死路一條。”
“所以你将計就計,殺了刺客,斷了他們回魏複命的機會,又故意利用假死藥,偷梁換柱救下我,是想我悄悄回魏,好殺溫喬賢一個措手不及?”
溫喬彧眼眸慢慢變得晶亮無比。
姜玖點頭,“救下衛王,奪回兵權,以你在南梁卧薪嘗膽之舉,你所收獲的民心,足以讓你颠覆溫喬賢的專治,之後即便殺了他,百姓也不會說你一句不是,塵埃落定,借史官之筆文過飾非,你溫喬彧,便是北魏又一代明君。”
五指下意識攥緊,溫喬彧心中的澎湃難以言喻,“時至今日,我才知,你是真心助我,但我有一點不明白……”
他微微傾身,雙手包裹住姜玖的五指,輕輕眯起眼眶,“便隻是為了一張像他的臉?還是說,這世上,本就沒有他,一切都是你為報複我而故意杜撰出的傀儡?”
“重要嗎?”姜玖勾唇,“不管有沒有他,你溫喬彧得到的利益是實實在在的,這就夠了,何必追問自己是不是替身,放下芥蒂,好好被本宮愛一場,不好嗎?”
溫喬彧注視着她,很久很久,直到在她眼底再也瞧不見任何情緒,他才慢慢松開禁锢。
不知為何,他心中有些酸澀。
許是見到了他的失望,姜玖反握住他的大掌,輕輕拍了拍,以示安慰,“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萬物皆可為你所用,容貌亦不例外,上天給了你一張像他的臉,本宮因為你這張臉而與你有了交集,又在你被置于死地時救你于水火,這難道不是另一種緣分嗎?”
她望着他,眼神慢慢變得空洞,似乎在緬懷什麼,又像是在透過他的臉看别的什麼東西,“本宮累了,本宮不想再為難自己。說服自己良久,本宮終究還是想從了這份緣,所以,本宮決定,不在乎過往的辜負、不計較其他得失,毫無顧忌地活一次,肆意一點,勇敢一點……”
轟……
有什麼東西在溫喬彧心中裂開,一股溫熱的暖意沿着經脈流經四肢百骸。
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喜怒不形于色的翩然谪仙,他費盡心機豎起的僞裝碎得四分五裂,但他,甘之如饴。
他再度握緊她的雙手。
好像,長着一張像他的臉,也沒什麼不好?
感受到他的動作,姜玖回過神,微微一笑,語氣輕且緩,“本宮做了能做的一切,後面的路,要你自己走了,你能否鬥得過溫喬賢,還未可知,好好吃飯,盡快回魏,本宮在江州郡等你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