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覺得沈忘塵的手很好看。
瘦削的、修長的,骨節如竹,可見青筋,就連指甲都修剪得圓潤幹淨,白皙細膩宛若瑩潤通透的漢白玉,卻因着病得太久,總帶着病态的青白色,不見青年人的朝氣蓬勃。
此刻,就是這樣一隻畫一般的手,正遞上來一塊軟甜蓬松的蜂糖糕,試圖用這個來卸下她所有的心防。
白栖枝就這樣定睛看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選擇放下懷中的小算盤,伸出雙手接過那塊并不算貴重的糕點,細細地咬着。
是了,這東西不算貴重,甚至算不得有多麼難得,但為什麼沈忘塵偏巧要着重說出是專門命人排隊去買的呢?
蜂糖糕,這東西本是夏季才在大街小巷流行的東西,過了秋季就很少有人再買了,也正因如此,很少有店家會在冬日裡專門賣這個。之所以要排隊,是因為沒有存貨所以要現做,現做的話時間就長了,可不要在鋪子裡慢慢等着?
倘若白栖枝再愚鈍一些,或許就想不通這番話的症結所在了,可偏她聰慧,由是一個人從長平獨自闖到淮安的,一路上風俗人情、大小事由既經過她耳她便很難忘記,自然也不似那些從小被束之高閣的大家閨秀那般好蒙騙了。
白栖枝小心翼翼地咬了口糕點,細細地嚼着那口甜的發苦,緘默着,等待沈忘塵的問話。
然後,沈忘塵就問了:“枝枝最近是有意在躲着他的,是不是?”
白栖枝:“是。”
沈忘塵:“為什麼?”
白栖枝:“沒有什麼原因,隻是想躲着。”說完,又覺得自己這番話太輕蔑了,接着補道,“惹不起,總要躲得起的。”
感受到她對提起林聽瀾的抗拒,沈忘塵默了默,也拿起一塊糕點同她一起吃:“枝枝是在恨她麼?”
“沒有。”白栖枝幾乎是吐口而出。
沈忘塵:“為什麼?”
白栖枝想了想,捏着手中蓬松的糕點,咬得它受了些皮外傷,“他從小就那樣,我早就習慣了。我不恨他,相反的,我覺得他做得挺好的,至少他沒裝過對我很好,沒有給我過什麼好的念想,讓我知道也習慣了他就是這樣的。雖然說有時候我也會好奇這十幾年來他為什麼還是沒有長進,但這總比眼睜睜看着一個人好好的人突然在自己眼前爛掉要好得多吧?”
這話聽得站在屋外的人心裡不是滋味。
林聽瀾一直以為白栖枝隻是傻——因為她傻,所以自己怎麼說她她也不生氣;因為她傻,所以自己可以毫無保留地厭棄她;因為她傻,所以也可以任意處置她。
可她真的傻麼?
如果她傻的話,那為什麼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誇她冰雪聰明呢?如果她真傻的話,自己為什麼這麼多年來都比不過她呢?
她不傻。
她太知道他對她的态度了。
她一直在裝傻,傻到任他欺負,然後一點點地斷掉她與他幼年相識由是兩家世交的那點微薄的情誼,對他不抱有任何幻想,免得自己日後會真的和他産生什麼不必要的交情出來。就如同她說得那樣:一直知道面前人個什麼好人,總比看着面前一個好好人突然在自己眼前爛掉要好得多。
這是她被當做小傻子被欺負這麼多年來,一點點探索出的,用來保護自己日後不傷心的小小手段罷了。
可他竟對此毫無所知。
“可是,他這人也挺好的。”
窗後又傳出小姑娘低沉的聲音,林聽瀾湊上去聽。
屋内,白栖枝低頭看着自己手中的糕點,說道:“雖然不知道他現在會不會,但在小時候,他會給街邊快要餓死的小貓掰面餅子吃,遇見抱着孩子出來乞讨的叫花子也會賞給他們一片小小的金葉子,就連扔掉我給他的糖葫蘆他也隻是扔到旁邊小叫花子的碗裡,不像别家的纨绔子弟,非要把東西踩在腳底下糟蹋。相比于其他那些被慣壞了的大家子弟,他這樣,也算是不錯了。”
說到這兒,她頓了頓,又道:“我一直以為他是個壞家夥,但是,漸漸的我發現他也不是很壞,他不是非要欺負人,他隻是不喜歡我罷了,但不喜歡我又不是什麼錯事……有些事,大人們總覺得這個必須、那個必須,就好像我阿爹阿娘和他阿爹阿娘好,所以他也必須要和我好一樣,這樣未免有點太難為他。既然他都如此為難了,那我也沒必要讓他更為難,既然大人們都想讓我們兩個關系好,那我就裝作和他關系很好的樣子就行了,不然林伯父和伯母他們回去後會偷偷訓他的吧?”
嘶——
像是有一團幹燥的棉花堵在了胸腔中,林聽瀾總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明明她還那麼小,怎麼會想得那麼多呢?她又不是從小受盡屈辱要天天看人眼色過日子的人,她是從小白府上下捧在手裡怕碎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千嬌萬寵才寵出來的大小姐,她幹什麼要想這麼多呢?
她這樣想,豈不是顯得他更加不知事了麼?
白霧從口中打着顫地往上飄,林聽瀾實在是心裡堵得上不來氣,剛轉身要走,就聽見屋内那小姑娘又輕飄飄地說道:
“好了沈哥哥,該說的話我已經交代完了。天這麼冷,還是讓那家夥進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