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帝在殿中來回踱步,腳下氍毹落腳無聲,隻有兩邊的燭台晃得燈火搖曳。
案上的折子堆砌得厚,每一本都是密密麻麻的控訴,明德帝剛翻開一頁,就扔到了地上,内心久久不能平靜。
明德帝閉上眼,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荒唐。”明德帝斥道,“他們說楊奇是朝中閣老,是大元支柱也就算了,竟然大放厥詞說如今楊奇隕落,大元也将崩塌!誰給他們的膽子!”
趙佻抓緊機會往前一步,高聲問:“皇上還在猶豫什麼?割讓木裡給賽坎,是如今的萬全之策,還請皇上早做決定。”
殿内除卻明德帝與趙佻再無第三人,寬闊之餘竟生出了回聲。
“我怎麼等不來母後?”明德帝被回聲吵得頭疼,他坐回了椅子上,放軟語氣,和往前一樣哄道,“皇兄,并非我猶豫不決,隻是……”
“隻是齊知遠所言并非全無道理,所謂法不責衆,要我一刀斬,将木裡割送給賽坎,我實在于心不忍,木裡歸順我大元幾十餘年,早已成了我大元的子民啊!更何況楊閣老剛……”提及楊奇,明德帝到底還是心生愧疚,他看向門口的方向,“說到底,還是我一意孤行,害死了楊閣老。”
門外齊墨還在跪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木裡,不可棄!
“今日能棄木裡,明日就能棄徽京!”門外齊墨依舊高聲,嘶啞的聲音透過門縫,一遍又一遍,“大元百姓千千萬,他們與天子共乘一船,一旦寒了民心,後果将不堪設想!”
守在門外的宮人要去扶齊墨,卻被後者一把甩開,齊墨重重地磕頭,聲音激蕩:“君主若隻聽得見徽京城下的笙歌,卻聽不到平頭百姓的哭嚎,那是這個朝代的悲哀,是君主的失責!”
明德帝手指蜷縮,在膝頭握緊。
這是先帝秋狩時他曾說的話。
“心煩,真是心煩!”明德帝央求趙佻,“皇兄,今日煩悶,此事明日再議可好?”
趙佻神色淡定:“皇上無需煩悶。臣早已替皇上拟好了密信,此時應該已送到了烏拿托。”
明德帝拍案,震驚道:“你……!”
“皇上!”趙佻看向明德帝,眼神陰鸷,“門外還站着齊大人,難道你想讓他和楊閣老落一樣的下場麼?”
明德帝心中察覺不對,起身喊人:“皇兄,你……!母後,我要找母後!”
殿内的人早已被遣散,趙佻站在殿中,低聲笑了起來:“皇上還是沒有長大,還是那個一受傷就哭鬧着找媽媽的孩子。”
明德帝心中慌亂,卻還是強撐着威儀态,怒斥道:“你做了什麼?你瘋了嗎?我可是九五之尊!”
趙佻沒有回答,而是緩緩地向他走來。
“幼時父親厭棄我,因為我是他沒有用的證明,他為了攀附梁家,哄梁家開心,将我母親一人丢在了異鄉。後來我被接回宮,梁後也厭棄我,它認為是我母親奪了她的寵愛,而我,是礙眼的存在。”趙佻踩上了台階,“你的父皇和母後都很有意思,他們明明不相愛,卻看不得有人破壞他們的愛情。”
“那又如何?我是不會将木裡割讓給賽坎的。”明德帝咽了口唾沫,依然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退讓,“我趙庸身為天子,這種喪辱國權的事,絕不會做!大元領土,絕不相讓!”
“你是天子,你不讓,我還會逼你不成?隻是。”趙佻走到明德帝的身邊,附在他的耳邊,“弟弟啊,你回頭看看,你身後,已是空無一人了啊。”
*
……
黎奕到了徽京卻沒等來齊知遠,家裡隻有他與要出門的黎明清。
“去哪?”黎奕也打算出門,齊家沒人,他心裡總覺得不踏實。
黎明清穿好靴子,頭也沒擡:“去宮裡。”
明德帝恩典,讓二人回府休整,等改日再去宮裡述職。
“我想去看看她。”黎明清又說,“一刻也不想等。”
黎奕沉思片刻:“我同你一塊去。”
二人各揣心思,沒想到剛要出府,就被人攔在了府中。
——夏槐甯不請自來。
夏槐甯穿着素白的長袍,手裡搖着竹扇,問:“小侯爺不請我進屋喝杯茶嗎?”
“并非有意不讓夏先生進屋,隻是今日我與胞妹有事要外出,怕不能招待夏先生。”
夏槐甯擡腳邁過門檻:“我勸小侯爺還是聽聖上的話,不要進宮。”
黎明清皺眉:“夏先生……”
夏槐甯拍手,聲音還沒落下,後面的馬車裡就鑽出兩名膘壯大漢,兩個漢子擡着兩大口紅酸枝錦箱,大搖大擺地擡進了黎家。
夏槐甯長身靜立:“王爺答應過齊知遠三件事,這是第一件。今日我來是履行承諾。”
黎奕看着眼前的紅酸枝錦箱:“這是什麼?”
見夏槐甯不作聲,黎明清将兩個箱子踹開,裡面竟是整整兩大箱的金元寶。
夏槐甯道:“齊知遠向八王要了三十萬兩黃金作為疆北的軍費。”
将士們的冬襖縫了又補,補了又縫,早就穿成了爛布。三十萬兩不多也不少,正好夠撫恤這幾次戰役的傷兵。
黎奕問夏槐甯:“知遠在哪?”
夏槐甯反問:“他不是去了木裡嗎?”
黎奕心中已然有數,拿了外衣就要出門:“烈日!”
高大的駿馬四蹄生風,長長的鬃毛披散,毛色火如烈焰,雄姿矯健,黎奕躍然上馬,在一縷塵土中沒了蹤影。
齊知遠不是不守信用的人。說好的二十日就是二十日,除非前者遇到了什麼不測!
天色湛藍,雲霄萬裡高,長鷹穿透薄霧,展翅翺翔,見下方人沒注意到自己,又迅速收起雙翼俯沖,在林子上方盤旋。
黎奕擡起胳膊,讓飛鷹盤踞,身下的烈日通人性的降下速度,卻被黎奕勒緊了馬橛。
“繼續,别停!”
從徽京到木裡少說要三天的路程,他一刻也不敢耽擱。
長鷹落穩手臂上,黎奕将長鷹腿上綁的信箋取下,長鷹發出一聲鳴叫,騰空飛起,消失在天際。
——是普瓊托寶來寫來的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