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舊聲勢浩大,逮了齊知遠後卻沒有直接動手,而是将人都捉到了工部的軍械庫裡。
軍械庫裡常年不見日光,牆壁上結了厚厚的一層陳灰,安康在屋内來回踱步,走得煩了就拿身體撞門,鐵質的大門被撞出悶響,在半空中揚起一陣浮塵。
齊知遠眯着眼去看揚塵:“沒用的,别白費力氣了。今日顧舊沒殺了我們你就該慶幸了。”
安康快步走到齊知遠面前,不滿道:“那我們怎麼辦?!就這樣坐着嗎?他顧舊今日敢綁架朝廷命官,明日說不好會做出什麼事,難道我們就這樣坐視不理嗎?”
齊知遠揶揄道:“理!等出去了我就上報朝廷,今日所受之辱定要讓顧舊加倍償還!”
“知遠。”夏槐甯看出齊知遠故意捉弄對方,于是語重心長和安康道,“安大人,今日你真不該當面駁斥顧舊,有時目之所見亦未必真也。要是今日你沖動之下與顧舊發生沖突,害死了我們,也辦砸了事情,該如何和聖上交代?”
安康杵在原地,像在思考:“學生受教。”
齊知遠訝異:“他是你的學生?”
“我曾是夏先生的手下敗将,辯經義時對先生五體投地,所以請先生收了我做學生。”安康甕聲甕氣解釋道,“齊大人,今日是我莽撞,我以為……”
“你不過是将眼前所見說出來罷了。”齊知遠去拔挂在牆上的手環刀,見十把刀裡九把都生了鐵鏽,隻剩丁零的幾把還将就能用。他功夫不算好,這麼多年武學技藝也荒廢了不少,一個人想殺出重重包圍的工部已是難事,更别提還帶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夏槐甯和安康。
齊知遠拿着刀對着空氣劃拉了幾把,失望道:“連軍械庫裡都沒把像樣的刀,真不知道疆北的将士該拿什麼與賽坎人打仗。”
夏槐甯說:“徽京城裡的貴族不會想到這些,他們隻看得見戰争的輸赢。”
“你倒是提醒我了。”齊知遠将刀放回去,扭頭和安康道:“安大人,如果一身力氣實在沒處撒可以去數一下庫裡的軍械,等出去了好和司會對賬。”
夏槐甯找了件毛席,鋪好後邀齊知遠一同坐下:“我提醒你什麼了?”
齊知遠笑了笑,搖頭不肯說:“沒什麼。”
夏槐甯當齊知遠在故弄玄虛,扯開話題問道:“你怎麼猜出元寶上會有官印的?”
“去年源順運糧到疆北,說運了六十萬斛,可到了疆北卻隻有四十萬斛。疆北六十萬斛的軍糧是從孫太後的私賬上出的,他們吃準了黎敬天人在疆北,上的奏折必須經過中書省這一關,所以才敢肆無忌憚,可惜傻了戶部和工部,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後來孫太後離世,此事更是成了無頭懸案。如今他們又故技重施,認準了沈遊行人在均州,富庶之地的太守會為了不足萬兩的赈災銀親自跑到徽京城來。但人算不如天算,他們也沒想到沈遊行是個直木樁子。”齊知遠席地而坐,“他們污了這些銀兩,就得找地方花,民間鍛戶哪敢接這燙手山芋,我見顧舊端來的元寶雖然嶄新卻有落灰,就猜想定是存放良久無處使用,估計貪污的銀兩多數是像這樣用來賄賂官員了。”
金燦燦的金元寶落到誰的手裡都是誘惑,等回家了細細一看再發現是官銀時,送禮的人已經破門而入,抓住了把柄。
好一出連環戲!
“王爺讓你擔任都官是對的。”夏槐甯開口,“你比以前更沉穩了。”
軍械庫裡陰冷,見夏槐甯冷瑟,齊知遠将身上的輕裘脫下,遞給夏槐甯:“你比以前變了許多。”
夏槐甯含笑接過輕裘披在身上:“雖然源順的烙馬印我沒見過,但烙馬印大多恣縱錯落,與騎縫章沒有相同之處才對。你是怎麼知道工部與魏申祿有勾結的?”
“你沒見過木裡制造印泥的班匠人吧?木裡的匠人每日要磨千噸的麝香、瑪瑙、梅片,等細篩成齑粉後再放入艾絨,洋紅。工藝極其複雜。這八寶印泥啊!前身是藥材行的先生用珍貴藥材熬制的八寶藥膏,專治燙傷和刮傷,用作印泥了不僅火燒留痕,還氣味幽香,按道理說,是得上供到禦前的。”齊知遠說,“源順的烙馬印與福隆順的騎縫章的确不同,但二者用的都是木裡的八寶印泥,要非财大氣粗,身份顯貴之人,又怎會舍得?”
夏槐甯明了:“班匠人隸屬工部,怪不得顧舊聽你說騎縫章與烙馬印時神色就變了。”
顧舊是個一點就透的聰明人,不然也不會從一個仆射爬到工部侍郎的位置上,但聰明也意味着行事小心,喜歡事事掌握,一旦被人抓到了蛛絲馬迹後想的不是毀屍滅迹,就是斷臂求生。
齊知遠“嗯”了一聲:“本以為沒了劉譽他會消停,沒想到魏申祿在朝中早已隻手遮天。”
夏槐甯歎息:“聽說八寶印泥凝結快則一旬,慢則百日,連聖上都舍不得随意使用的八寶印泥,魏申祿卻用來蓋騎縫章和烙馬印。”
“住坐匠每月都得赴官手工作坊服役十天和二十天,可到匠戶手裡每月直米不過三鬥糧食,要知道一盒好的八寶印泥外面能賣五十兩銀子!”齊知遠嘲弄道,“真是十戶手胼胝,鳳凰钗一隻。”
向來工匠末技,公卿為上,大元的匠戶僅次于奴籍。民間百姓請願走私倒賣也不願做民間的散匠,因為匠人與奴籍一樣,身上都會被刺青作為區分,隻不過奴隸由奴隸主烙刻,而匠籍則由光祿寺統一。
“這就是我的夙願。”夏槐甯感慨,“若有朝一日人人平等,再無奴籍、匠籍之分,那該多好。”
軍械庫的鐵門被人“吱呀”一聲拉開一條縫,顧舊從夾縫中鑽了進來。
齊知遠被突如其來的天光刺得睜不開眼,剛适應時,顧舊已經颠颠地跑到他的面前了。
“齊大人!”顧舊拎着食盒,步子極輕,生怕惹了動靜出來似的,走到齊知遠面前屈着雙膝,沖齊知遠鬼哭狼嚎,“齊大人!快救救我吧!我真是走投無路了,今日綁架您,絕非是我的意思!”
齊知遠錯愕:“喲,顧侍郎,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顧舊苦笑,将手裡的食盒往前推了推:“我是借着給您送水的功夫才進來的,外面那群人要殺你,是我拼了這條命給攔着的。大人,今日這工部絕非以往,别說是我,哪怕是蔣大人來了,都……唉!我同您講實話,我都同您講,隻要您肯出手保小的一命!”
齊知遠開口:“工部不一直都是蔣大人的山頭嗎?你不去求你的主子,跑來求我幹什麼?而且你囚禁我們,現在又要我保你一命,這是什麼道理?”
齊知遠與夏槐甯對視一眼,原先數軍械的安康也走了過來,見到顧舊剛要開口訓斥,就見夏槐甯豎起食指,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軍械庫雖密不透風,但得益于顧舊開的縫隙,齊知遠也聽到了外面的動靜。
顧舊笑得谄媚:“誰都知道工部是個要命的地方,尤其是我這個位置,天天都将腦袋别在褲腰帶上,您看我的上一任,您還記得顔築顔大人嗎?我聽人說他是被……咔嚓了!大人,小人不想像顔大人那樣,小人隻想求個活路。”
齊知遠沒搭理顧舊,而是擡頭向外張望:“聽門外的動靜是有人來了?”
“什麼事都瞞不過都官大人您,外面郭大監來找我要人了,不過我工部内裡布滿機關,要想拖他個一天的功夫還是沒問題的。”顧舊信誓旦旦,“但是過了今夜,我敢保證,您再也找不到您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