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齊知遠對面的楊奇看得眉開眼笑:“黎敬天倒是生了個虎女,兄長冊封的日子她唱出女将軍的戲折,這是要向聖上讨功啊!”
身旁人聽了卻不認可:“我看未必,戲折裡的劉定金是作為高俊保之妻出征,我看黎家女兒想向聖上讨個門當戶對的婚事。”
齊知遠長“嗳”一聲:“戲還沒演完,兩位大人怎就知道劉定金挂帥,力殺四門大将擊潰南唐大軍一定是為了高俊保呢?明清演的這出,可沒有報信的劉星。”
黎明清的确将戲本改了不少,她舌燦蓮花,文筆辛辣,恨不得以血為墨,拿手為筆,将所懷志向殷切報之。戲裡一沒夫君高俊保,二沒替他找夫婿的父親。劉定金身懷大志,聽聞宋太祖被圍,拎着六合大槍就孤身一人前往壽州,前後斬殺唐将李通、張繼恩等人!當下便得到了宋太祖賞識。
黎明清的六合大槍耍得出神入化,一招一式如流星趕月,時而力道狠勁,槍破如龍,一刺一頂都爐火純青,時而如鷹爪蛇形,一顫一舞神出鬼沒,揮灑自如。
一曲罷畢,座下鴉雀無聲。
廟堂鼠窩多塵垢粃糠,男子在朝堂上唇槍舌劍的拼殺,後院的女人們也不甘示弱。她們被禮法所束,前半生在方寸之地背誦内訓,女誡,待到盛放之時再由雙親斬斷雙翼,套上要以夫為尊的桎梏,以為所見就是天地,家世、樣貌、夫君……在将一切過錯都推到女人身上的世道裡,她們親手蒙上自己的雙眼鑽進了夫君的褥子裡,盼着能在雞窩裡生個兒子,若能母憑子貴那就是得道升天,一世好命,說不定還能成為天下女子追逐的楷模。
黎明清什麼都是萬裡挑一的好,就是缺了世家女子最該有的夫君。
如今不僅不循規蹈矩,還要大破大立,學孫太後的模樣做個女将!
連一貫公道的楊奇都雙眉緊鎖,胸前起伏,唇角下耷。
孫文素緊緊盯着黎明清,眼波動容,朱唇輕啟:“戲是好的。”
“戲是好的,可心卻不純。”天逐漸黑了,宮人點了明燈。火光明滅中,孫輔拍桌站起,指着黎明清恨鐵不成鋼,“你一女子,不想着嫁人,費盡心思在皇上面前演練這一出,居心何在?!你雖是安國武侯之女,但也不能藐視先人!你這是大不敬!”
黎明清不解:“敢問鎮國公,我何處藐視先人了?我演的是宋朝女将劉定金,怎麼就藐視先人了?”
“你狂妄!”孫輔将那日在明德帝受的驚全煉成了火氣,有孫文素在場,連帶着語調都高了三分,“你枉顧禮法是大不敬!當年孫太後用紅纓槍替先祖打天下是情勢所逼,如今你也配用紅纓槍,你個女子其心可誅!”
“這不是紅纓槍,這是六合大槍。如果鎮國公看不慣,我也可以用刀,用劍。”黎明清将六合大槍扔給一旁的守衛,大槍比一般的刀劍要重,守衛接下來顯些滑手,黎明清心平氣和,“我用六合大槍并沒有對孫太後大不敬的意思,而是戲本子中劉将軍用的也是六合大槍。”
孫輔一聽更是火冒三丈:“你還好意思說戲本!劉定金是為了救夫君才逼不得已上戰場,都被你改成什麼樣了!”
台下吵得熱鬧,台上倒是安靜,梁太後撫着小指上的卷金護甲套,冷不丁道:“戲本子加了戲字,就是用來改了,鎮國公在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吹毛求疵,未免太較真了。”
孫文素也開口道:“鎮國公有所不知,孫太後生前最疼明清,無論是紅纓槍還是六合大槍,她都不會在意的。”
鎮國公被親女兒駁了顔面,當下有點挂不住:“可女子怎能枉顧禮法……”
“何為禮法?”黎明清算聽清了鎮國公的含義,她往堂中走幾步,“難道我生來就隻有一種選擇麼?我隻能與普天之下大多數的女子一樣,囿于囹圄,生來就隻該見到徽京的繁榮,而不該見塞外的遼闊,山川大河的雄偉嗎?如果是這樣,那為何孫太後可以見到,劉定金可以見到,我卻不能如願?”
“古往今來,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能以夫為綱,操持好家中事務,照顧好夫君,公婆,孩子,是為上妻。”蔣春秋說得緩慢,措辭卻是犀利,“小丫頭,你可知牝雞無晨,惟家之索?”
衆人當即哄堂大笑。
有人附和道:“就是就是,母雞要是能打鳴,那這個家離敗落也不遠了。”
“商朝的婦好,唐朝的謝瑤環、宋氏姐妹,都是史書留名的女官,我怎麼沒見着他們家敗落?”孫文凝突然站起橫插一句嘴,當下就被孫盰侜給拽坐了下來,小女子氣得不輕,抱臂轉了頭,不再搭理自己老爹。
“蔣大人此話差矣。内務局裡可是有不少女官,女酒,女漿,女蒡,女鹽,都是女官,做的好,也可升為嫔禦。在宮中,她們做的甚至比内府的男人要好。”孫文素言語柔和,但是落地有音,“有才之人不該因男女之别被煩困,孫太後生前任能納賢,唯才是用,梁太後先後輔佐先帝與當今聖上兩位明君,都是該名垂千古、受萬人敬仰的賢後,哪怕是聖上,也時常感懷二位的敦敦教誨呢。”
“皇帝。給她個賞賜吧。”梁太後睨了鎮國公一眼,“這姑娘說得對,孫太後能看見的,天下女子都能看見,沒什麼不同。”
台下吵得也差不多了,明德帝清清嗓,開口問:“既然母後都這麼說了,黎姑娘,你要什麼賞?”
黎明清聞言,雙膝跪地,伏跪道:“臣女不求賞賜,隻求報國!”
誰都知道黎敬天有個超群轶類的兒子,卻忽視了同樣卓爾的黎明清,先帝因為忌諱父子倆擁兵自重,為了圖省事将兄妹二人一同扣在了徽京,如今疆北缺人,要新的将才頂上,衆人想到的,也隻有黎奕。女子的身份成了一堵牆,将黎明清拒在了牆外,泱泱之衆早在心裡達成了心照不宣的共識——女子而已,掀不起什麼水花。
先帝操心過黎奕的婚事,也操心過黎明清的婚事,父親是安國武侯,本身是将門虎女,良配應是知書達理的世家公子,可惜安國武侯自己都散漫慣了,愣是托着事将自家閨女的花期給耽擱了。
女子嫁不成人,羞憤之下遠走他鄉也是常有的事,等京中風言蜚語平息了,受不了邊塞的苦了,自然就回來了。
明德帝想了想,準了。
“你剛剛為何不替明清說話?”一場風波有驚無險,蘇幼安反替黎明清捏了把汗,他伸手就要勾住黎奕的脖子,嗔怪道,“剛剛戲台子之下豺狼一窩,明清心中肯定怕得不得了!你這兄長也真是的,怎能如此不關心妹妹!”
手還沒碰到黎奕的肩,就被對方泥鳅似的滑走,黎奕道:“她是要當女将的人,怎麼會怕豺狼虎豹之流?”
“你聽聽這是人話嗎?”蘇幼安倒吸一口氣,不可置信地看着齊知遠,又重複了一遍,“知遠,你評評理,這是人話嗎?”
不出乎意料的,蘇幼安被揍了。
酒過三巡,齊知遠見郭浸在人群裡匆匆走過,奔到明德帝跟前耳語。再望向門外,一個熟悉的矮胖身影遙遙站着,時不時探頭張望,但始終與人群保持着距離。
“看出來了嗎?梁太後心中有氣。”蘇幼安還在一旁喋喋不休,“珠玉在前,誰都不想被扣個不如人的帽子,如今梁太後積極理朝,勤政親賢就是不想讓人說她不如孫太後。自古這婆媳之間呐……”
黎奕起身要走:“日日操心這些不如聽聽你爹的話,早日找個媳婦,給蘇家開枝散葉。”
蘇幼安長歎一口氣,要給自己倒了杯消愁酒:“迂腐,實在迂腐!長懿,我真沒想到你的見解連鎮國公那樣的老頑固都不如!”
“蘇少卿想一醉解千愁,那就喝。”周圍嘈雜一片,衆人都忙着喝酒,齊知遠幹脆起身将整個玉壺遞給蘇幼安:“我聞着酒味頭暈,今日就不奉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