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州的雨後便是烈陽,澆了一夜的雨水也沒能将皲裂的黃土地潤濕,齊知遠才剛解開籬笆,王林的劍就已經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一隊人馬整裝待發,站在日頭之下。
數日不見,王林的外貌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粗衣布裳、瞎了一隻眼不說,脖子的領口還蜿蜒出一道樹皮樣的疤,
王林擡首,用僅存的一隻眼觑着齊知遠:“齊知遠?”
齊知遠的訝異不比王林的少,見到王林心中半悚半疑。
齊府并沒有動靜,他也未收到小撿的書信!
他都快忘了,這大元王朝是有人不需費力就随心所欲定人生死的!
齊知遠手腳發涼,所有的疑慮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似有人沖天一棒,将他徹底打醒。
這用忠臣良将屍骨鋪出來的盛世大元,原來在骨子裡,已經發爛了。
“看來城中謠言是真的,你與黎奕果真是沆瀣一氣。”王林不知齊知遠心中所想,揮劍吼道,“來人,給我進去搜!不留活口!”
齊知遠眼神微黯:“沒想到在這還能見到王同知,當初見你入獄我還以為是掌印的計劃,結果誰能想到你竟隻是棄子。”
王林冷笑一聲,用劍指着齊知遠:“齊知遠,徽京城誰不知道你巧舌如簧最是擅辯,别以為你三言兩語就能蠱惑我。你我雖然無冤無仇,但今日算你倒黴,上頭的命令是格殺勿論。”
齊知遠像是認命:“冤有頭,債有主,就算做同知的刀下魂同知也得告訴我,今日是何人殺的我吧。”
王林答得謹慎:“自然是想讓黎家死的人。”
齊知遠說:“王林,本以為你從獄司裡走了一遭會變得聰明些,沒想到你還是天真。”
茅草屋内傳來打翻東西的聲音,接着有人來報說屋内還有還熱的湯碗,王林勒馬向前:“都給我追!”
齊知遠閑聊一樣:“你真以為你聽從上頭人的指使就能戴罪立功嗎?你弄丢的二百萬青銅便可以一筆勾銷嗎?你真以為掌印是替你考慮嗎?你今日是可以殺我,因為你我皆是棋盤上的一子,無人關心棋子的死活,可是若我死了,那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你究竟是怎麼被利用的!”
王林胸口怒火中燒,既想着去追人又想知道齊知遠葫蘆裡賣的什麼狗臭屁,忍不住罵道:“齊知遠,我警告你!你少他娘的放狗屁!”
高位的人一失勢,連說的話都髒起來了。
齊知遠擡高聲音:“王文今是怎麼死的你難道忘了嗎?你好兄弟的屍體在義莊連五髒廟都人給掏了,至今還躺在義莊沒有下葬,你真以為掌印是為你們着想的嗎?能殺黎家的人那麼多,為何偏偏選中你一個獄司裡的欽犯?究竟是看中你武藝高超還是看中你說不定明日就能問斬的身份?你好好想想王文今死的那天,王文今有何不同?楊奇帶進宮的學生是不是多了一人?我告訴你,暗室的鑰匙如今就在八皇子身上,一切都是劉譽設的局,等回去後八皇子會将鑰匙轉交給太子,再由太子獻上,到時誰說太子無能?如今郭浸是東宮的詹事,太子大小事物都經過他手,這次的秋狩不過是為太子拔賢鋪路,用你這個欽犯的命來為他兒子照亮前程真是太合适不過了。”
王林勃然大怒,齊知遠剛說完,他便怒吼:“舅父不會這麼對我!郭浸不過是個雜種,一個罪奴也敢稱我的舅母?齊知遠,你别以為你三言兩語就可以哄騙住我!”
齊知遠不動聲色,等王林說完了他才鎮定地點上最後一把火:“那為何你在獄司這麼久他都不救你?若你不信,就自己去問他!”
齊知遠從胸口掏出郭浸給他的盒子,打開給王林看,“王林,你當真昏聩!我就讓你好好看清楚我手裡的是什麼?你是不是覺得很可笑?如今我是太子洗馬,太子信賴我,将虎符都交予我看管,如果你殺了我,那就再也沒有人能幫你了。”
王林收刀下馬,見到虎符後心中電閃雷鳴,一時竟不敢相信。
齊知遠見王林動搖,幹脆道:“于掌印而言,你是替郭浸鋪路的棄子,可于太子而言,沒了郭浸,東宮照樣能轉!饑不擇食寒不擇衣,王林,若你想活,我便是你的選擇。若我是你,為了王文今,就算粉身碎骨也不會給别人搭橋。”
獄司的日子不好過,每逢酷刑時更是難過,王林不是沒懷疑過自己的舅父,隻是更多的是不敢懷疑,人活在世上就那麼點希望,苗頭被掐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越是對上齊知遠的面孔,劍身越顫抖得厲害。
齊知遠神色平靜:“若非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我才不同你說這些,我隻怕你日後走在黃泉路上與王文今相逢還念着仇人的恩情,如果你不信,大可帶我與掌印當面對峙。”
“文今不能死得不明不白!”王林收刀,惡狠道,“如果你敢騙我,我就殺了你!”
馬蹄聲卷狂浪,盤旋在上空的飛鷹長唳一聲,徑直往北面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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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平轎皂布圍幔,兩個輿夫擡得雖然輕巧,但是傍晚的日頭太過毒辣,加上山路崎岖,走一段路便得停下歇歇。
轎中的人約是個痨病鬼,一路上咳個不停,剛停轎兩個轎夫便走得遠遠的,身後緊跟着的虞倫鐘一看,立馬小跑上前。
虞倫鐘久居江南,後來虞山事發後就去徽京投奔劉譽,本想讓翁父替自己擺平齊知遠那行人,沒想到劉譽将他打發來黃沙飛揚的忠州城,他在這呆了小半年至今還沒習慣。虞倫鐘以己度人,隔一會兒便去前面的轎子裡看看,看看轎子裡的人有沒有要吩咐的。
鹹豐帝早被藥瘾折磨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沒有血色的嘴唇翕合,見了虞倫鐘連眼皮都沒有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