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路上小撿就告訴齊知遠黎奕在聽到老侯爺受傷後便策馬去了宮裡,齊知遠來得匆忙,也沒想着就能見到黎奕,隻是到了侯府門口,懸着的心才安定下來。
侯府人聲鼎沸,其樂融融,雖有波折,還好沒有傷根。
看慣了齊府的清冷又素淡,齊知遠對這熱鬧的景色從心底陌生,于是謝絕烏孟後便要離開。
陳老三見齊知遠要走,挽留道:“齊小公子留步。此次回京我特地帶了疆北的羊回來,若是不嫌棄,留下來吃個便飯吧!”
齊知遠本想思忖着拒絕,不想陳老三已命人将羊擡了出來,自顧自地和人架起了爐子。
……完全沒給他拒絕的機會。
火爐細煙袅袅,羊肉被切成大塊放置在火爐上烤炙,不一會兒便十裡飄香。
徽京與疆北隔得遠,城裡人少食牛羊,齊知遠還是幼時見過母親脍炙羊肉,周岑不愛羊肉的膻味,于是母親就将羊肉與茶葉放一鍋煮,做鍋清水羊肉,每逢冬日來一碗,心口都發着暖意。
陳老三邊灑香料邊打量齊知遠,雖有不服,但心中也無法否認黎奕的眼光——齊小公子光是站在那就清隽得像一幅畫。
陳老三翻烤羊肉,閑聊道:“長懿說想吃胡兒娘的烤羊肉和蛋酒,蛋酒我不會做,隻能抓隻羊回來烤烤,本來想等中秋的時候大家坐一起吃,現在看來是等不到了。”
齊知遠小口地嚼着羊肉,輕聲答道:“他記挂的哪是蛋酒和羊肉,是遠在疆北的你們,今年吃不了,就明年吃,春節,中秋節,總會吃到的。”
“我們這些臭當兵的哪天不是将腦袋挂在馬背上,多活一天都是閻王開恩,哪敢盼望明天。”陳老三感歎道,“長懿還小的時候我總想着一定不能死,死了長懿和明清怎麼辦,将軍心裡隻有打仗,到時四個姨娘欺辱他們怎麼辦,他們還那麼小,現在好了,他們長大了。”
齊知遠道:“廉頗年老強飯,尚能一飯鬥米,将軍正值盛年,此時說老未免牽強了。”
齊知遠吃東西細嚼慢咽,不像個男子,反倒像個女人。
陳老三看得着急,又不好開口問,隻好絞盡腦汁轉移話題。
陳老三見齊知遠腰中匕首,咳嗽兩聲問道:“齊小公子的玉璜匕首很是特别。”
齊知遠微微側身,擋住陳老三的視線:“朋友送的。”
“匕首在疆北是常用到的武器,碰到危險時比刀劍還好使。”陳老三道,“我的故人也有一把,她視若珍寶,并将他傳給了自己的兒子。”
陳老三自言自語似的,道:“我能活到現在本就是偷來的,隻要長懿心有所依,不是孤單一人,我便放心了。”
見齊知遠手腳束縛,又講規矩,陳老三主動将烤好的羊肉裝盤遞過去,解釋道:“院内沒有旁人,侯爺怕長懿嫌吵,于是将長懿的四個姨娘都安放在别院。”
齊知遠接過肉盤:“侯爺傷勢如何?”
一大盤子的肉看得人心裡打鼓,齊知遠揀出一塊瘦肉,慢吞吞地送進自己的嘴裡。
齊知遠吃得陳老三發愁——這樣瘦弱的身闆,又不肯吃飯,嫁到侯府能适應嗎?
幸好不是女子,陳老三心想,不然定不好生養。
陳老三腹诽,嘴上還是答話道:“侯爺身上有兩處舊傷,一處是肩上的箭傷,一處是當年跑馬落摔的腿傷,賽坎天狼王塔爾木與侯爺交鋒幾次便摸清了他的傷口,每次狹路都必追着這兩處不放,這次我故意率領大部隊從邊境邊上繞回來,想着吸引視線,給将軍打掩護,沒想到天狼王陰得很,竟然知道聖上急召将軍回朝的消息,還摸清了我們的套路。”
見烏孟在一旁口水直流,齊知遠将碗裡的肉主動撥給對方:“我朝與賽坎貿易之路來通已久,說不定二百萬兩青銅也有他們一份,得知急召也不奇怪。”
“一群鼠蟻!”烏孟也不客氣,囫囵吞棗地吃下整塊肉,憤懑不平道,“我們在前線賣命,他們卻隻想着蛀國!”
陳老三斥責:“慎言!買賣文書上蓋的畢竟是聖上的玺印。”
烏孟挨了罵,委屈嘟囔:“我隻是心中郁悶,忍不住不吐不快。”
齊知遠知道陳老三的話是說給自己這個外人聽的,于是主動替烏孟解圍:“長懿也曾說過,疆北男兒性子熱烈,常騁于草原之間,如鷹般翺翔天地,是天生地養的好男兒,不拘小節才是天性,若有人往心裡去了,那才叫人不齒。”
陳老三看了齊知遠一眼,不再作聲。
“我心中有一事不解。”齊知遠替陳老三斟酒,“将軍為何說東宮示好不是個好兆頭?”
陳老三解釋道:“隻要上了戰場,大家就是要拼命的,黎家軍二十多年死傷無數,但從未出過逃兵,大家都是抛頭顱的真兄弟。東宮此刻不想着練兵,盡想着送禮,搞這些虛頭巴腦的玩意,若你是主将,心裡怎麼想?”
“六率多是世家送來的子弟,領這一群‘少爺兵’的确費神。”齊知遠心中闊明,“此事為難,聖上是想以此鍛煉太子的親兵衛,借此讓太子提拔有功之士,培養自己的心腹。”
齊知遠又道:“聖上想傳位。”
“你猜的沒錯。”陳老三說,“前年聖上便命人在南方建避暑山莊,掐指算算,今年正好完工。”
“烏孟。”陳老三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若黎家自降車騎,孫昭此次便為征南大将軍,長懿有和将軍商量過此事嗎?”
“公子說了,聖上急召三軍無非是想震懾羌渠,如果聖上不同意公子代父從軍的話,公子就求聖上讓侯爺做個監軍,反正侯爺年歲大了……”烏孟話到一半戛然而止,面容惶恐地看向陳老三。
“胡鬧!”陳老三拍桌站起,“此等大事竟敢擅自做主,将軍知道了也不會同意!”
與此同時。
保和殿内書房大門緊閉,黎奕與黎明清跪在門前,聽着裡面一片嘈雜。
“……周邊小國日漸強盛,早已今非昔比,此時戰神的旗幟若是倒了,對大元來說是重創啊!”
“此次親征二将缺一不可,我朝良将稀缺,若非黎家與孫昭常年不敗,立我國威,外朝怎肯俯首稱臣,甘願每年進貢?黎将軍是沿着朝廷的馬道回來的,受傷之事早已封鎖嚴密,無人得知!”
“無人得知?太子一早便差人浩浩蕩蕩地去送禮,徽京城大街小巷誰人不知?孫指揮使你可真敢說,傷的不是你家兄弟你自不會擔憂!”
“大家都是同僚,都為天子,為朝堂,怎會一葉障目将一己私利放在眼前?既然黎将軍傷得重,不如你我一同奏請聖上廢了此次秋狩!”
“诏令已出,怎能說廢就廢,孟将軍這仗打得焦頭爛額,将士們聽說聖上親巡才激發士氣,若此時作廢反容易引發内外猜忌,反助長他人志氣!”
黎奕掌心伏地,重重地磕頭,大聲道:“門外黎奕請奏,黎家長子黎奕願代父從軍!”
黎明清緊跟在兄長身後,磕頭後大聲道:“明清也願代父從軍!”
原本喧嘩的書房倏然安靜,許是裡面的人聽到了動靜轉而竊竊私語,黎奕跪在門外,良久也沒有回音。
直到約莫一個時辰後,房門才被人“吱呀”一聲推開,裡面緩緩走出一雙高筒皂靴。
“黎家也是窮途末路了,竟讓女人帶兵打仗。”劉譽站在二人中間,彎腰看看黎明清,又看看黎奕,突然獰笑起來,“小侯爺,聖上讓你和灑家說說,你能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