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河工一聽沈遊行作出保證,紛紛幹勁十足,又準備新一輪的大埽。
沈遊行被潑了一臉水,回頭道:“束水沖沙?你要收緊河道?!這個關頭還怎麼去建大堤!”
“不需要大堤。虞山曆來隻想着築堤壩來擋大水,卻沒想着疏浚。”齊知遠也被澆了透濕,他從水中起身:“宋山,那日信中我讓你準備的筏子在哪?”
宋山老遠的應了一聲,不一會就帶人趟水拖來數隻船艄,上面綁着沙包和炸藥。
對于嚴重的潰堤或決口,單個沙包根本經不住水流的沖擊,往往都用漁網和麻繩将數十個沙包捆綁在一起,再用船将其放在水中,通過增大個體重量在缺口處坐沉水底抵抗水流沖擊。雖說是用船坐沉水底,但對開筏人的要求極高,不僅要求船夫水性極佳,還要求此人抱着必死的決心。
“齊大人!你……你這是做什麼?!你要炸堤啊!”沈遊行倒吸一口氣,指着炸藥大驚失色,“古往今來哪有人炸堤疏河的!你不怕有人參你嗎!這是要砍頭的!”
大埽入水需要人指揮,齊知遠無暇理會沈遊行,幹脆沖身後喊了一句:“夏和仲!”
不遠處搬石方的夏槐甯沖沈遊行喊道:“沈大人!虞山這情況必須炸堤,束水沖沙,是要收緊河道,束窄過水斷面,沖擊河床底部淤泥,虞山處在上遊,這麼多年一直飽受水患,皆是因為上遊的水沖不下去。
沈遊行擋住船艄,堅決道:“不行!若我上遊的水下去了,那下遊的百姓怎麼辦?你是要将我放在火上烤啊!”
夏槐甯煩不勝煩:“束水沖沙,沖刷的事河底裡面的淤泥,隻要堵住西邊第三個月牙堤後再炸了東面的洩口堤,虞山大水洩入長河,保你虞山十年無憂!”
沈遊行還是搖頭:“我……我!唉!”
齊知遠抹了把臉上的泥水,沖沈遊行道:“沈大人剛剛還不是求我救救均州百姓嗎?為了你們虞山的水患,我和和仲親自下河丈量河道寬窄高深,還将曆任虞山太守治河通要都熟讀了一遍,你作為父母官嘴上說得好聽,可有真下河裡去過嗎?沈大人也不過是說得好聽,我看和那些沽名釣譽之輩沒什麼兩樣!”
沈遊行慚愧難當,他雖任均州太守數年,但也從未見過虞山發過這樣的大水,關于治河的書他也讀過一些,無非是因勢利導,先堵後疏。可虞山地勢與旁處不同,身處大元上遊水道呈彎蛇狀懷抱下屬和好幾個州,夏槐甯所說他連想都不敢想。
水勢愈發湍急,下大埽的人被沖掉了好幾個,齊知遠看不下去,自己扶着大埽要将它入水。
冷水淹沒沈遊行半截身,沈遊行被凍得一個激靈,看着眼前的一切,猛然醒悟。
“是我膚淺!”沈遊行一拱手,“齊大人,今日老夫願為虞山百姓肝腦塗地一把!來人!聽大人的調遣!”
“開船的在哪?!”夏槐甯沖沈遊行點頭,指揮衆人扛舉沙包,準備替船開路。
宋山表情發窘,在接到齊知遠的信後他還真找到了幾個,但一聽要沉船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偏偏這種事還不能綁着人做。
浪濤變得激進,打進了魁星塔的内裡,夏槐甯擡頭一看,天空烏雲滿布,讓人一時分不清是天黑還是下雨。
更要命的是人群中已經有了隐約的啜泣聲,衣着單薄的女人緊緊地抱着凍到發抖的孩子,無助地蜷縮在一角。
此狀看得夏槐甯心裡發沉,歎了一口氣後問身邊的人:“還剩多少糧食?”
見管糧食的人面露難色,夏槐甯也不再追問,而是吩咐人将自己那份單獨拿出來救急。
“不是沒有……”宋山話音剛落,王惠文便領着兩個男人走了出來,領頭的王惠文身形矮小卻目光堅定:“大人若不嫌棄,王某和兩位兄弟倒是願意一試!”
虞山海面遼闊,恰時又逢浪季,此時出海的船夫不是有通天的膽就是熟悉本地的環境,而眼前的王惠文與這兩點渾然不沾。齊知遠皺眉,他不反對沽名釣譽者,但厭惡不自量力的人。
“大人先别急着下定論,且聽我一言,我本是虞山王氏,家中是做茶葉生意的,後因虞山縣丞虞侖鐘迫害母親才帶着我逃出家鄉。身後的兩位兄弟亦是!”王惠文激首昂然,“男兒志在報國,父親在世時常說,大丈夫處世,不能立功建業,幾與草木同腐!可惜我資質平平,頭懸梁股刺錐也無法再進一步,亦錯過年華,不能在陣前奮戰殺敵,今日得見大人,知曉大人清廉正直,又遇此良機,若這條賤命能為家鄉的父老出力,也不枉父親生前的一番教誨!”
“好!男兒志氣當如斯!”齊知遠聞此言,雖心中激蕩,但也有幾分猶豫。
三條人命換一個可能,若是失敗了,剩下的人又該怎麼想。
他齊知遠真的能擔得起麼?
“知遠。”夏槐甯提醒齊知遠,齊知遠回頭,正好對了角落那雙雙帶着驚恐猶豫的目光。
患難之下,人人自危。
齊知遠往上一拱手,回頭鄭重道:“今日事成之後,我定會向聖上秉明你兄弟三人的功勞,優恤家屬,銀兩雙倍!”
“謝大人!”王惠文感激地看了齊知遠一眼,三人在衆人的注目下躍身一跳,輕巧地跳上船後握緊了船艄。
“上沙包!”
“炸藥備好!!”
“漁網!!”
“開路!!!”
“……”
在王惠文的鼓勇下,衆人七手八腳地将沙包捆在三人的船上,用自己的方式為自己的家鄉流血流汗。
泱泱的水宛如一頭頭呼嘯而來的猛虎,衆人齊心協力,用沙包與瓦片在水中斬出一條路,綁着沙包的船身順利入水,好似一頭馱碑的赑屃,緩慢走向遠方。
直到過了好一陣,天色完全暗淡下來,水面也漸漸平息退潮,秋風送涼,眼見天陰欲雨,被困在魁星塔的衆人開始尋廢木生火,火苗一起,幾人三三兩兩圍坐一團,或是取暖,或是開始起竈燒鍋。
落灰的木柴燒得困難,等了好一會兒才燒出像樣的火焰。
“若不是王惠文,我們今日是不是就要葬身在這裡了?”宋山劫後餘生地摸着胸口,另一隻手沒忘了用勺子去鍋裡撈米。
夏槐甯覺得身上冷得厲害,再一看手掌,已經被凍得青紫,十分眨眼。
“夏先生冷了吧?”宋山瞟了一眼,往邊上騰位置給夏槐甯,将靠近鍋竈的暖和地方給夏槐甯,“坐我這吧,老宋皮糙肉厚,不怕凍。”
夏槐甯道過謝,撿了身旁的樹枝燃火:“送命到不至于。塔内糧食還夠上層塔的人一日,等兩日後小侯爺定能發現我們被困,到時候我們也能獲救。隻是要苦了均州的百姓,虞山發大水,整個均州都會屍橫遍野。”
沈遊行脫了外衣放在一旁烘烤,沖夏槐甯拱手:“還是多虧了齊大人和夏大人深思遠慮,若不是他早有準備,虞山還不知要折損多少百姓。”
“也多虧了沈大人,束水沖沙的主意是我與知遠臨時想出來的,還沒來得及同沈大人講,要不是沈大人當機立斷,敢為百姓謀福,我與知遠也不會如此順利。”火燒得劈啪作響,夏槐甯感歎道,“可惜我大元沒有前朝的運氣,沒出幾個治水的大才,隻能仰讀前人遺作,工部官員各個屍位素餐,隻會盯着自己頭上的烏紗帽。”
“誰說我朝沒有運氣,能有夏先生這樣的人才,難道不是我大元的福分?聖上的福分?”任千裡折斷木柴,扔進火裡,轉而同沈遊行講話:“均州百姓團結至斯,是沈大人的福氣。”
沈遊行眼眶濕潤地發誓:“若是此次能活着出去,我定要帶領百姓好好地重建家園。”
夏槐甯看不下去,道:“把心放到肚子裡,最多今夜子時小侯爺就會趕來。”
塔外傳來異響,沈遊行翹首眺望,還真看到了遠處策馬而來的隊伍。
沈遊行吃驚:“大人真了解小侯爺,莫不是心有靈犀?”
夏槐甯幹笑:“呵呵……”
塔内被火苗照得通透,不僅人被烤的暖和,連帶着衣物也幹爽得差不多,隻有齊知遠依舊扶門而站,始終盯着河頭的方向,任憑水淹沒腳踝。衆人還以為他在憂心水患,猶豫了一會兒都不敢貿然打擾。直到鍋裡的湯熱了又熱,夏槐甯才敢上前叫齊知遠。
“知遠。”夏槐甯将碗放置齊知遠面前,又要将衣服脫下給對方披上,“一天沒休息了,喝點熱湯。”
手指剛觸碰到對方的衣袖,就見到對面那人急速的疲軟,不受控制似的倒了下去。
宋山再也顧不上撈米,“蹭”地站了起來:“齊大人病倒了!”
駿馬被勒住缰繩,發出痛苦的長嘶——除了烈日,誰也受不了黎奕這樣的跑法。
死水圍困在塔内,汪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幽臭,黎奕卻不以為然,大刀闊斧地往裡蹚。他在外面就看見了,他心尖上的那人,站在門外,好似觀音降世,白衣渡世。
他甚至開始恨起這水患來了,若不是突發其來的水患,他今日是一定要留他在翠屏山好好休息的,為此他都佩服起自己的定力來,竟然任由對方一次次地撩撥自己再全身而退。
他在燕戟飛的藏寶洞裡找到了洞房花燭夜那套玩意,紅蓋頭、玉秤杆、金如意、繡花鞋……黎奕甚至能想象到那個人穿上這些的模樣。
他想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