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洶湧,烏糟糟的河流上什麼都飄着,成群的難民衣不蔽體,三兩圍坐在義倉門口等着放糧,周遭蠅蟲亂飛也無人在意,任憑髒水淹沒自己大半個身體。
夏槐甯踩着水履,彎腰去探水深。
沈遊行站在一旁感慨:“虞山水患一直是沈某人的心頭大患,我曾幾次三番往上奏請,望朝廷能早日派人撥款助我興建水利,皇天不負有心人,沈某翹首盼望,等了幾年今日總算等來了夏大人。”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夏某一定盡力而為。”試清了水的深淺後,夏槐甯起身,沈遊行見狀忙遞來一塊粗布,“不少人淹死在這條河裡,郎中特地交代過,沾水後要及時淨手。”
“先生也說過,水患之後最要提防的就是疫病。”夏槐甯憂心忡忡地看向圍坐在義倉門口的難民,“沈大人可有好法子安置這些人?”
大雨由淅瀝轉為磅礴,碩大的雨滴砸得難民棚“噼啪”響,沈遊行領着夏槐甯躲跑進檐下的細篾卷簾裡,看着簾外混沌的大雨沈遊行連連歎氣:“虞山縣丞虞侖鐘自知大勢已去,竟然棄府而逃!我打算從均州主城調集郎中過來,再将虞山縣丞府空出安置難民,等到街道水潮褪去後再做其他打算。”
雨越下越大,地面上的水也越積越多,夏槐甯去擰衣角:“目前隻能這樣了。”
雨水聲一直持續到夜裡。
夏槐甯本想擰幹自己身上的水在上塌休息,卻在碰到衣服後猛然收了回去。
手心的皮皺巴巴的白成一團,手背上是細小但鑽心的傷口,夏槐甯幹脆往後一仰,跌睡到床上,任憑自己泡在水裡。
窗外雨聲纏耳,稀稀拉拉地像是有人在他身邊夢呓。
夏槐甯擡手,張開五指,細細地打量着自己的傷口。
打永城岚山銅礦現世後,聖上終于開始插手均州白家一案,經齊墨引薦,他被派至都察院,封巡按禦史,在旁人眼裡正是步步高升,平步青雲之際。
曾經的食肆腳客受盡勢利眼,街坊都知道他是女奴和主人家偷情生出來的下賤胚,雇他的老闆動辄苛扣工錢,若他反抗,便吓唬他要将他送回主人家。但他還算漂亮,那些食客是這麼說的,若是他願意,他們随時都可以帶他脫離苦海——所謂的脫離苦海,也不過是給個溫飽,做自家的奴隸。
食肆要他送斬素鵝到宮裡時他想都沒想就同意了,宮中貴人多,貴人打賞的銀兩多。食肆的老闆是個矮胖的女人,雖不像旁人對他滿口的污言穢語,但每次他出門時還是會扣住他的手,在他身上邊喘着粗氣摸幾下,他緊閉着嘴,不敢發出聲音,等到對方心情變好後賞他一塊發馊的餅,他将餅鄭重地放在褲腰裡,邁向宮裡的腳步都變輕了。
命運弄人,腳客遇到了被宮娥虐待的皇子,宮娥膽大包天,竟因為皇子血毒将對方扔到水缸裡!
腳客徹底慌了,食肆魚龍混雜,雖偶有口舌之争,卻從來沒有見過真血,好在宮女也是頭一次做這檔子事,神色慌張地将人扔到缸裡後就逃之夭夭,腳客徹底忘了自己的使命,搬起池塘邊的大石就砸向水缸。錦衣玉食的小皇子成了落湯雞,青紫的臉龐布滿淚痕。
腳客少年第一次見到中了血毒的人,小皇子抓住他的手腕,猛地咬上去,腳客被吓了一跳。
哪怕切膚疼痛在提醒他,生命已經在緩緩流逝,他也沒有掙脫小皇子的噬咬。
因為很快他就得到了豐厚的報酬,他懷中的小皇子不顧雲泥之别,打着哆嗦握住他的手:“告訴我你的名字,我趙佻此生定會報答你的恩情!”
小皇子的手軟嫩滑膩,讓他想起了雇他的老闆手心粗糙磨人的質感。
何止是截然不同,簡直是天壤之别。
宮中的熏香清雅柔淡,在心底他已經厭惡起了食肆街長年累月堆積的腐肉味。他被一群人押送到殿上,有人要他死,有人要他活,坐在殿中的聖上面目威儀,他擡頭偷偷地看了一眼。直到有個男人走到他的面前,問他想不想活下去,他才回神坦誠道:“我想讀書。”
“我想讀書,我想出人頭地。”少年聲音清脆,擲地有聲,“如果是讓我回到原來的生活,我情願去死。”
嘩啦啦的大雨變成細薄軟濕的江南水,白日的瓢潑徹底沒了蹤影,驚鳥震翅的虞山城裡蟬聲嗚咽。偌大的縣丞府無人掌燈,陰森森的宛如鬼宅,擱在曲屏上的衣服還在黏膩地滴水。擡頭是悶燥,低頭是濕涼,夏槐甯揪着自己的衣領,手指快要掐進肉裡,卻依然感受不到疼痛。
他就這樣躺在床上,任憑這種浮躁之氣像是水裡的藻荇一樣囚鎖住自己。
翌日一早,齊知遠就帶着均州的物資趕到虞山。
河道下渠處已經沾滿了人,除了幾個官府打扮的,還有幾個破衣的民衆,衆人紛紛跟在沈太守後面,順着渠道挖河道裡的泥沙。
任千裡出身北方,北方隻有雪災,沒有水患,他綁着褲腳,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走到廳裡時已是氣喘籲籲:“沒想到水患也能這麼嚴重。”
昨天的雨水又嘩啦啦地下了起來,泥沙俱下下沈遊行髒得像是從地裡剛刨出來一樣,他随意地抹了把臉,拄着鐵鏟:“年年都這樣,我們尚且如此,當地的百姓又何嘗有好日子?”
齊知遠脫掉鞋襪,去拿鐵鏟:“這樣挖也不是個方法,去看源頭了嗎?”
任千裡雖是文官,但也不嬌氣,跟着齊知遠脫了鞋襪,走到一旁拿了個鋤頭。
夏槐甯嗟歎:“看了,大堤都被泥沙灌滿了,近日連綿大雨,誰也不好說。”
沈遊行愁腸九轉:“虞山的大堤年久失修,當地的官府都隻顧着将家搬到上遊,再将門檻砌高,隻要水淹不到自己家就行,哪舍得将朝廷撥的銀子投在民生上,大堤縫縫補補又三年早沒了效用,能撐到現在已經是日薄西山了。”
面對衆人低迷的士氣,夏槐甯出聲寬慰:“虞山多沙,又地處坡道,看似洶湧實則停滞,大水裹挾黃沙,導緻洪水靜止在城中幾夜沒有緩流的意思,依我之見,以水攻沙,再築壩束水便可解決。”
沈遊行一聽,臉瞬間苦得像從棺材裡爬出來一樣:“築壩束水,說到底還是要銀子。”
每年司禮監要銀子時銀子就和流水似的往外淌,一到其他地方要銀子戶部就會将算盤給你打得噼啪響,要不宮裡短缺,要不修建行宮短缺,再短不能短面子,再缺不能缺皇上,什麼軍事民生都得靠邊站。像虞山這樣的小地方若是碰到個體恤的父母官還好,若是碰到魚肉的,那下面的百姓隻要生不如死這一條路。
夏槐甯道:“我翻閱虞山縣志,在冊約有三十萬畝稻田,此次洪災,淹了虞山半數良田,來年每家百姓攤不到六兩米,哪怕家中隻有老幼也不夠度日。好在虞山靠海,茶路繁榮,百姓尚有可依,勉強溫飽足矣,隻是朝廷再要百姓繳納賦稅,怕是才會民不聊生。”
“我這就上奏向太後秉明虞山的情況。”齊知遠歎息,“皇親貴胄兼并田莊占天下之半,利用奴隸耕種卻可以分文不交,泱泱百姓以莊稼地為生,日夜勞作卻要納天下的稅,這是何等的諷刺。”
夏槐甯怕齊知遠在外人面前說錯話,于是寬慰沈遊行:“虞山水患自元守年間就有,朝廷一不舍得給銀子,二是都察院也不拿它當官員的政績考核。但太後仁慈,每逢災禍必減免當地稅收,沈大人也不比太過焦心。隻是遠水難救近渴,我若是沈大人,就先将虞山當地富賈都召集過來,先籌他一筆銀子自救再說。”
“官吏債?”沈遊行神色一變,“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