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嚴五,不,李長流他是不是徇私舞弊了,才能讓你安然至今,嗯?”
什麼狗官破官,潛伏在舊城的時候,同他們談天說地的時候,是不是背地裡都盼着把他們一個個都抓下地獄去呢?!
身體的疼痛仿佛激起了全身的血液上湧,蒙蔽感知,耳鳴聲不斷,他已經不太聽得清宜付的自言自語。
隻依稀聽到,他說他該死。
原來再受過鑽心刮骨的疼之後,再被一把小刃劃破身體肌膚,還是會感覺到疼。
他以為身心能忍受下來的痛苦,磨練出的堅韌,隻是淡忘了而已。
過往的一切曆曆在目,他已經死過好幾回,又生不如死,不人不鬼地存在黯淡無光的人間地獄幾十年。才敢畏畏縮縮地在深山老林,試着為自己活一次。
“你也有活下去的權利,師父的話你還不信嗎。”
“既然到了蒼梧,就給我好好學,學不好就給我滾下山。”
“從今往後,我不叫你二殿下,我要直呼你名!誰叫你是同我吃,同我睡,同我學習的半個同門師兄呢,哈哈。”
其實,不是所有人都盼着他去死的。
江執不住低下頭,冷汗簌簌落下。眼前暗暗熒光好像更亮了些,變成一盞高舉的暖色的燈籠。
輕柔而堅定的聲音好像遠在天邊又似乎近在眼前。
“我就是相信殿下,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信。”
雨來的快,去的也快。
鼻端萦繞着雨後的腥鹹氣息和銅錢鐵鏽味,仍壓不過寺廟經年沉積的香火氣。
清脆的銅闆叮當沒入一指寬的縫隙。
江執停下往功德箱投錢的手,望進判惡官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眸。李長流雙手交疊靠在功德箱上,燈籠被他抓着,長長的燈杆從臂彎延伸到肩膀外,熠熠亮着。
但他如深淵般的黑色眼睛,好像吸盡了燈籠的光輝,那樣耀眼。
“什麼?”
江執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錯。有些詫異,有些心動,更多的是感覺難以承擔這份深重。
這個鬼,說起情話來得心應手,好像在心底演繹了千萬遍一樣。方才在供靈堂外,還做出了……疑似撒嬌的舉動。
這可是他從前少有的,判惡官從前隻會抱起手,悶着臉怨靈似的跟着他。把情緒擺在臉上,傲氣得不行,脾氣也怪,不說話,就等他發現。
絕不可能說出“久别重逢,你都不抱抱我?”這種話。
害得他們被路過的僧人發現,明明沒有什麼不堪入目的舉止,卻落荒而逃。
他變了很多。
九千多個日夜,他還錯過了多少。
而那答應江執留宿請求的老僧站在原地,轉了好久的佛珠,才想起自己是來放廊下簾的。
供靈堂的門經年不閉。有雨時,要放了門外的草簾,以免濕了門裡門外的路,驚擾堂内安息的靈魂。
被撞破後,江執自覺失禮,悶着頭一面走,目标明确,到了功德箱處。
江執從回憶中抽神,發覺他還沒回答自己的話。
李長流看着他,突然笑笑:“沒什麼,我說我的好心二殿下,我還有一車的錢供你撒的,怎麼不動了?”
江執縮了縮手指,将掌心的錢币紙銀圈在手中,反駁道:“說了欠的,我自己有錢,隻是不在身邊,你和成戌的都會還的。”
“這也有他?!”陰魂不散的。李長流不滿地小聲嘀咕道。
“你說什麼?”江執問。
“沒什麼要緊的,繼續。”他笑。
江執疑狐地看了他一眼,不再捐香火。也捐夠了,算報答寺廟這幾日的收留和為早夭的原身有處安息。
李長流用“沒什麼”一筆帶過的真心話,在江執心頭留下炙熱沉重的烙印。
比起愛,恨更容易被他接受。誰叫他怨氣加身,被恨習慣了呢。
可是這份愛,叫人沒辦法忘記,沒辦法忽視,卻又不知說些什麼回應。他的侃侃而談、妙語連珠好像死在舊城了。此刻隻能眸色深深地望着他,似有千言萬語要從清淺的眼眸躍出。
李長流注意到他的目光,擡起頭笑意盈盈地接住。很快被他看得失神,陷入他倒映燈火的眼眸中,視線鬼使神差地下移,落在他有些溫潤薄紅的唇。
兩人之間隔着一拃寬的功德箱。
李長流盯住,傾身,往前靠近。
三寸、兩寸、一……視線突然被蓋住,他隻能從指縫洩進來的光中,确信自己不是瞎了。
他的低頭靠近的動作其實并不快,能讓江執有更多拒絕的機會,但他奇異地并沒有太多反感,隻是……緊張。
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了,也沒有要收拾他逾矩的沖動。他悲慘地發現,自己對他,也有偏待。
可江執清楚,任由他這樣下去的後果,他不知道該不該這樣不明不白地放任,有些誠惶誠恐。
他越發近了。江執擡手覆着他的眼睛,指間還留存着銅錢味、花草香。
他乖乖地任由江執的手貼着,心裡亂七八糟的預想已經翻湧不休。
江執想到方才被僧人撞到的那一幕,最終,默默将李長流推遠。低頭不看他,輕聲蹦出無情的三個字:“老實點。”
李長流:“……”
怎麼跟訓牢犯似的。
他後仰一步,重獲光明。極快地抽一隻手握住江執沒來得及收回的手,瞧着江執的神情,咽了口口水,鬥膽落了一個不輕不重的吻在腕口。
他看着江執一瞬間輕顫的眼睫,微微收攏的手指。
老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