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勝酒力。
江執徑直往外走,輕輕關上門,沒帶燈再一次走上回來的那條路。
借着月光,憑着記憶,他很快就到了與天鏡門外,門口有幾個守門的弟子,江執用了張藏身符,翻牆直入。
沒過多久,江執就站着他師父的房門,裡面沒點燈,也沒有半點聲響。
月光将江執的影子投在門框,他擡起叩門的手,遲遲沒有落下。
要來這裡,或許是因為景林和宴渠非兩人言行不一,景林突然擔了重任,讓他心生疑慮。
他本不該來,可他走到了這裡。
手已經擡到了半空,卻又不敢叩也放不下,江執心中隐隐有些猜測,這些猜測讓他不敢上前,有些退卻了。他怕敲門無人回應,打開無迹可尋,手微微下落按在胸口。
“師兄。”有人在身後喚他。
江執回頭看到了景林,他放下手,垂落在身側不由得拿指尖來回刮着指側。景林居然沒睡,像是專門蹲着他。
景林遙遙地看着他,雙目悲戚,哀而不泣:“你一進院落我就知道你來了,來了就好,我真怕你幾天之後就下山了,真怕師父的死你永遠不知道。”
江執頓了下呼吸,繃緊了身體,蹙眉聽他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
他繼續說:”師父是十三年前病故的,他給你留了信,一個你想回來看他才會收到的信,師父放你下山讓你走,是想你活的輕松一點。其實我們都不怕你招來禍患,也不怕你怨鬼纏身,我們是同門,我們願意接納你的一切。就像我不再叫你二殿下,而是師兄,我們理當同患難共進退。”
江執張了張口,話語哽在喉嚨,說不出也放不下。
他停一下,笑道:“我知道沉疴難愈,難怪師父說你同他最像,你們心事重重,一個比一個悶。就像他走了還是不會打擾你,他想你安閑自在,了身脫命。”
良久,江執說:“我挺好的,其實你們可以告訴我,我會回來,我早就不會為生死别離痛苦了。”
冷月熒熒,院落的青竹栽培得當,挺拔如舊,竹影拓在白牆一角。
景林笑着歎了口氣:“多說無益,師兄,你進去看看吧,等你看過,我的心就算放下了。我走了,有空再去找你喝酒。”
景林轉身走出院落,帶着一種了卻心事的從容。
江執在門外站了一會,才推開門。
他擡腳走進去,屋内散着的點點熒光,有靈般彙集,亮在他的眼前,一字一句,是他留了十三年,如果江執不回來還會留更久的話語:
江執親啟
為師總有很多私心,帶你回與天境是私欲,不告訴你舊城的事是私欲,瞞着你不見最後一面還是私欲。
我說你心緒太重,千百年也不得飛升,我又何嘗不是如此。旁人将我飛升之事怪于你時,我很不滿,那日恰好聽到你在屋内義正言辭,說師父失敗是自己的原因,與你無關。
門内人言啧啧,我在門外偷笑。你清明在躬,我很欣慰。
我自知天命難違,覆水難收,但我總想如果我沒有心高氣傲的一走了之,是不是能阻止有心人的謀私,一切還有另一條路可以走。
若舊城惡又起,我知道你會回去,無論前路如何,為師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你的,去吧。
幸之又幸還能把你接回來。
落款,甯冽,他的師父。
熒光消散在空中,江執沉默地看着這間屋子重歸平靜與黑暗,隻剩門外的晃晃月光,一切忐忑不安與懷疑也随之歸為平靜。江執神情平淡,說不上多難過,更多的是怅然若失。
他靠在門框上,視線來回掃這間房屋,牆上挂畫,幾案香爐,一桌一椅都不曾有變,隻是少了生氣。末了,他轉身出門,在門口叩了三拜。
起身時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可能是因為他心事繁重太累了,也可能是因為他這幾日休息的太少,他站立不住倒下去時想,要不然直接地為床天為被一覺睡到天亮好了。
在預想中的疼痛到來之際,有人接住他,把他攔腰抱起,江執靠着他的胸膛,感覺自己在移動。
江執覺得眼睛很沉,他費力睜開眼想看着這人,想說能不能把他放下來,拖也行,背也好,這樣抱着不太……可。
但張口時卻是一句:“還沒到入伏。”
抱着他走的人愣了一下,反問道:“什麼入伏?”
江執細聲細語:“你說入伏來找我的,長流。”
他理直氣壯:“你認錯了。”
話了,他把江執往上托了托,像故意不讓江執看到他的臉一樣,江執順手去勾他的脖子找一個舒适的位置,額頭靠在他的下颌,他臂彎有力,步伐平穩。江執昏昏欲睡,聲音越來越輕,最後近乎無聲:“你胡說,怎麼可能認錯……”
江執陷入乏力的淺睡中,尚能感覺自己被放到床上,然後有人給他蓋被時突然拉住他的右手,他用拇指來回摩挲他的手腕,半晌,一個帶着冰涼氣息的吻不輕不重的落在他的手腕。
江執知道那是什麼,一道很淺很淺輕易看不出的疤痕,那是用細線來回摩擦,陷入骨血幾乎叫他昏厥的刑罰之一,用沾了鹽水的線等愈合再磨開,反反複複,分别在他的四肢腕口。
江執覺得眼皮有千斤重,他雙眸緊閉,思緒飄飄蕩蕩。
仿佛回到了百年前的蒼梧,他坐在窗前畫符,小王八沾了墨水在白紙上爬來爬去,甯冽時不時來檢查。
江執醒來的時候,對甯冽所教一概不知,在舊城時也還沒來得及行過拜師禮,他就走了,此刻卻要被他當作第一個徒弟。甯冽收下的兩個徒弟一時難改,總是恭恭敬敬地錯口喚他二殿下。
二師弟曾經跟江執說,他昏迷兩年多,睜眼看見甯冽,開口第一聲就是師父,輕微的呢喃傳達到耳畔,讓甯冽愣了半天。江執對此毫無印象,但他不覺得二師弟在胡說,他大概能猜到自己能說出這兩個字的理由。
舉而未行的拜師禮,他一直沒放在心上,他幼時跟着甯冽在宮殿學習的那五天,已經認了他做師父,有沒有拜師禮都一樣,所以才會第一眼就久違的喊了這麼一句。
甯冽給他尋過很多祛疤痕的藥膏,但不是所有的的疤痕都可以被治愈。
江執在仙山五年,兩年是在病榻上度過,後來師父将他送向各門各派學習時,他仙山各門聽到了很多。
比如說他師父一朝飛升在即,卻放棄仙途選擇接走了他,自此無法飛升。再如用仙道通途換一個罪名滿身的人,蒼梧付出代價實在太大,他病榻躺着的時候,舊城裡追出來很多鬼怪,擾的蒼梧不得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