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友人便是江執,江執曾在蒼梧仙山的與天境拜師,隻是并無仙緣,故此在山中雜學了一些有的沒的術法。
蒼梧山修仙者衆多,來者都安于山中,所修不同卻又同心同德,各門各術交流融彙,其中便有醫術。他師父曾與他說過,蒼梧山不過就是衆道友的桃花源,心中懷善的人相聚于此修行,大家都想超脫于世,追求飛升。不過這麼多年,除了他的師父,還沒有人能摸到飛升的門檻。
三個孩子原本對成戌的話半信半疑,可提到蒼梧山還是心動了。
世人皆知蒼梧山能人異士衆多,李長流亦心有向往,他這些年無時無刻不想治好三人的病。他為此還涉險去了舊都城尋求醫籍,治病兩個字已經成了他的執念。
三個孩子最後沒多問,或許是他們已走投無路,死馬當活馬醫。又或許他們靠自己跌爬滾打至今,什麼都不怕。
小孩子總有那麼一股勁,即便有一絲生機也絕不放過
所以對于成戌和江執的出現,隻要有治病的希望,他們就接受。
——
前幾日剛入夏,雨水總是很多。
多重山上的梨花禁不住雨打,落了漫山遍野。
前些天江執還在多重山上的時候,成戌夜半冒雨而來,滿身濕漉地叩響了他的門扉。
“殿下,求您幫我。”
沒等他說完,江執就拉他進了屋子,燒了水沏壺熱茶,又拿起一塊帕子讓他擦去雨水。
江執歎息道:“上次是大雪獨身來的,這次是雨,你幾時才會記得撐傘?”
成戌:“殿下,我是鬼,淋了又沒……”
江執無聲地看着他。
“我知道了。”成戌敗下陣來。
江執熟練地從桌底籃子裡拿出香爐、一柱香,點燃之後擺在桌上。
江執:“喝吧,暖一暖。”
“謝殿下。”
成戌恭恭敬敬捧起茶一飲而盡,熱水滾過喉嚨,其實沒什麼滋味。這茶隻是江執在山腳農婦那随便買的,甚至不如地府所制的官茶,但成戌很喜歡。
窗外大雨淅瀝,煙柱纏繞升起又散,舊人于側,雨中的這一隅靜谧總讓他有一種還在澧都城的恍惚。
幾百年前舊都城還在時,江執還是世人口中懷瑾握瑜的二殿下,而成戌是他的近侍太監。
成戌曾經因為身體的殘缺,地府不想留他,可他不願轉世,最後是殿下為他打點,才讓判官司破例收留了他。
卻不想時隔多年,他又叨擾了殿下。
他做人做鬼都沒什麼用,總是麻煩别人。
“殿下,我這次來是有事求你,青州城管轄的桐縣北面有戶人家姓李,李家有兩個孩子父母早亡,孩子孤苦伶仃,我想請殿下幫我照拂一二。”成戌捏着茶杯,沒再說自己為什麼突然要關心人間兩個毫無關系的孩子,又似在斟酌如何開口。
成戌已經死了百來年,也并無子嗣後代,天下的君民國朝更疊幾輪,他竟還有未了的紅塵事。
“好。”江執覺得這事有些莫名,但還是沒有問其緣由。
“我來之前去查看一下,孩子如今在青州城外的五慈廟裡,恐怕是雙親已故,又身染疾病才流浪至此。”成戌有些猶豫,“殿下,不問我為何嗎?”
“這是善事又不是些什麼殺人放火的勾當,何必深究。”江執淺笑着搖搖頭,頓了一下又道,“如果是,隻要你給的出合理的緣由……”
成戌惶恐:“我怎麼敢,殿下就應該是纖塵不染的,無論從前還是現在。”
江執對此一言不發,給他添了新茶後,擡手抿了口茶。
“我……在地府偶然間遇到了一個死了好幾年的遊魂,她終日在地府哭哭啼啼的不肯投胎,說自己還有個身體不便的孩子放心不下。”成戌垂目,看着手裡的新添的熱茶輕聲解釋道,“她見人就求,抓着我的手不肯放。殿下,你知道嗎,她長的真像,像長姐,你說她會不會是長姐的轉世呢?”
江執想起那個早嫁人為婦的成家長女,她因病而故,留下的那個孩子也在第四日死了。
彼時他與成戌并不知情,孩子死後的第五日,成戌才收到了那封遲來的托孤信。
他記得成戌拿着信急匆匆出宮門,跑到城西他姐的住所時,那裡已空無一人。
鄰居告訴他,那個孩子已落水身亡了,一夕巨變,他的姐夫也痛苦不堪自缢了。
那天傍晚,江執在宮門裡等他,等到日落西山,宮門都快要關了,成戌的身影才出現。
他手裡捏着那封信,雙目通紅,自嘲道:“殿下,成家有奴才真是不幸,最後的血脈還斷送在奴才這個閹人手裡,奴才若是早一點……該多好。”
他的自責讓他痛苦至今。
可是投胎轉世本就飄渺,孟婆一飲,人不複人,過去的事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他心裡都明白,隻是對于往事,他始終放不下。
澧國亡國百來年,早就物是人非了,如今新國又起,天上地下,他隻認識殿下一人,很多話也隻能與他說。
成戌:“我就是固執、不知悔改、愛管閑事。殿下,你再幫幫我吧,我隻能找你了。”
江執輕歎:“别想太多,放心吧,我會照顧好他們的,你就當替我尋了樁善事做,我感激不盡。”
哪怕不能安撫,江執還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道:“寅時快過了,早點回去吧。”
屋外的雨漸漸變小,成戌起身走到門口時被江執塞了一把傘。
成戌突然哽咽:“殿下,我又說這些,奴才慚愧無地。”
江執閉口不提,隻道:“帶點梨花釀回去吧。”
成戌撐開傘擋住了自己的臉,輕聲道:“好,謝過殿下福澤,我走了,殿下萬安。”
成戌轉身,他的身形在濃濃的雨霧中散着瑩瑩暗光,江執在門口看着他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