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鑼299年9月16日夜,皓月當空,滑蹭地面的尖鳴聲不斷從格鬥場二樓的訓練室内傳出。
對于直面雪豹這件事,靈千葉期待了很久,她對那些動作前的起勢再熟悉不過,所以,當它們終于那樣直觀、清晰地呈現在眼前,激起的興奮就像是在試卷上發現提前押中的試題一樣。
最開始的幾個回合,靈千葉的防守絲毫不漏破綻,她不僅輕松躲過了那些連金牌選手都難以招架的炫目進攻,還能伺機反攻,用不輕不重的力道踢打上嶽子楓的肩膀、腿和腰部,這讓靈千葉有些得意,她甚至開始抽空觀察嶽子楓的表情、猜測他的心思,把這場戰鬥當作是嶽子楓正式攤牌前的最後測試,然而,靈千葉很快便發現,自己低估了雪豹。
在靈千葉仍滿足于見招拆招時,雪豹已經悄然摸清了她的攻防特點,于是,當他微微調整出腿的高度、将靈千葉預期中的踢腿改為鏟腿,同時躬身向前用雙臂接住她的直拳,便那麼輕輕松松地、将靈千葉整個人過肩甩了出去......
落地後的靈千葉踉跄着後退,直到被身後的攔繩接住,她開始感到詫異。
嶽子楓是生氣了嗎?因為自己今天在格鬥課上的表現太糟?他是覺得自己不配做他的陪練了嗎?所以想亮出真正的實力讓她認清這一點?
那一刻,靈千葉開始害怕。
但嶽子楓沒給她思考的機會,他的進攻接踵而來,依舊是那些微做調整就讓她難以應對的招式,依舊是那樣輕松地防守、反擊再放倒,防守、反擊再放倒......每當靈千葉跌倒,嶽子楓就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等到靈千葉爬起來擺好架勢,他就會故技重施,做出那些靈千葉再熟悉不過的套路起勢,進攻前夕再不動聲色地調整力度、角度,達到靈千葉意料之外的效果。
靈千葉從沒遇見過這樣的對手。
在雪豹面前,她就像個蹒跚學步的嬰兒,那些引以為傲的招式變成了拙劣的戲法,而雪豹掌握的才是真正的魔法,隻要一個細微的動作,就足以讓靈千葉兵敗如山倒。
夠了,大概在對戰進行到第十五個回合的時候,靈千葉覺得她受夠了。
嶽子楓既不願意發狠給她個痛快,也不願意收斂實力給她平衡對局的機會,更重要的是,今晚的嶽子楓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什麼都不說,隻是冷着臉一次次羞恥她的格鬥能力和理解。于是,靈千葉跳下擂台,喘着粗氣走到窗邊拿起了水杯,她想,嶽子楓應該是想說些什麼吧?如果他不說,那自己也什麼都不準備說了。
她喝水的速度很慢,舉着杯子一口接一口地吞下涼水,眼看着杯子裡的水就要見底也依然不願意放下,她留意着身後的動靜,她聽到嶽子楓從身後的擂台上跳了下來,他似乎沒有走動,他是要離開了嗎?如果他離開,那她該說些什麼嗎?如果她什麼都不說,那他們以後是不是都不能一起訓練了?
放下水杯,靈千葉微微側過身,她看到嶽子楓隻是站在那裡,盯着空氣出神。
——所以,他到底是想怎樣?
"我不知道。"
像是聽到了靈千葉心裡的問題,嶽子楓盯着面前的空氣,輕聲說出了這四個字。
"你不知道什麼?"靈千葉反問。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靈千葉深吸一口氣,她不知道嶽子楓到底想說什麼,但更不想在這種模棱兩可的情緒中周旋,于是,她決定主動一點,主導這場對話的走向。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我認出你是雪豹這件事。"
"早就知道了。"嶽子楓回答,"你在格鬥課上不止一次用過雪豹的招式,我想你和我夜訓了這麼久,肯定早就認出我了。"
"所以你在生氣?"
"我生氣的不是這件事。"
嶽子楓看向靈千葉,沉默了一會,似乎接下來要說的話讓他很痛苦,靈千葉安靜地等在那裡,她看着嶽子楓,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很堅決,于是嶽子楓接着說了下去。
"你模仿雪豹的招式,模仿季忘舒的打法,那我想問你:你到底是誰?靈千葉到底是誰?"
隔着三米的距離,靈千葉和嶽子楓之間的空氣陷入長久的沉默。
她現在讀懂嶽子楓的表情了,他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所以哪怕明知道這是一個傷人的問題,他也一定要讓她知道,他也嘗試過了,他嘗試用那十幾回合的對練讓她自己發現這件事,讓她知道單憑模仿或是拆解他人的招式是行不通的,但靈千葉太頑固不化了,在嶽子楓精準找出她痛苦的症結所在、并試圖告訴她時,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嶽子楓是不是生氣了,自己又會不會失去他。
她一直認為自己熱愛格鬥,但現在看來,她似乎又不是真正在意這件事。
那時,從靈千葉的角度看過去,嶽子楓的目光有些閃爍,他低下頭,良久後又開口說道:
"或許一直以來我也想搞清楚,雪豹到底是誰,他和嶽子楓又有什麼關系。"
站在空曠的訓練室中心,嶽子楓的身影在四周靜置的橙紅色沙袋之間顯得有些孤獨,他的嗓音失去了往日的生氣,最後那句話既像是說給靈千葉,又像是說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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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嶽子楓瞞着家人報名了紫金港區的青年格鬥錦标賽,那時的他急于向母親證明自己的優秀,隻是報名當天,他猶豫再三後,卻在報名表上寫下了"雪豹"兩個字。
"小時候我個子很矮,總是一副很好欺負的樣子,所以我媽常把我比作雪豹,說我不僅體型比其他豹子要小,性格也缺乏野性,我也确實是這樣,别的男孩都在學格鬥散打的時候,我卻隻喜歡跳舞,賽門特舞,你知道吧?就是那種特别熱情奔放的塔胡民族舞。"
嶽子楓說,他第一次見識賽門特舞是在一場舞會上,當時他隻有八九歲,是被塔蒙拉着他去的,那是一個很開闊、燈光很暗的舞廳,男男女女成雙成對,腳步在地闆上滑動搖曳,旋轉的時候就像飛起來了一樣,嶽子楓說那種自由的感覺讓他很向往,于是他開始自學賽門特舞,很快就到了可以與人共舞的水平,但嶽子楓的母親塔梅拉卻覺得他是在玩物喪志。
"你知道什麼樣的塔胡人會喜歡賽門特舞嗎?"塔梅拉說,"蛇身、狐身、貓身,都是那種不三不四、不上不下,沒什麼真本事的塔胡人,你也要做這樣的人嗎?"
于是,十一歲那年,塔梅拉将嶽子楓送進了格鬥訓練班,從那時起,嶽子楓再沒能抽出時間去跳舞。
"不就是格鬥嘛?"嶽子楓笑笑,"我當時想,是不是我做好了,我媽就會允許我回去跳舞,于是我很努力地訓練,十五歲就拿到了少年格鬥賽的參賽資格,最後,我在那場比賽裡拿到了亞軍,我說我要回去跳舞,我媽同意了,但是當我時隔五年再回到那個舞廳,我又發現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發現我已經不能像之前那樣輕松自在地跳舞了,我的動作變得僵硬,常常用力過猛,我也不願意直視舞伴的眼睛,所以我很快就放棄了,我想我媽可能是對的,我身上流着她的血,我有着狂野、兇猛的本性,輕快柔和的舞步并不适合我。但到了後來,我媽連格鬥上的事情也不再過問了,她和我爸開始頻繁地吵架,經常一氣之下收拾行李回到靈界,在人界的時候,大部分時間她也不會呆在家裡,她更喜歡出門和朋友喝酒,總是很晚才回來,我想,比起做我的母親,她或許更想做一個自由自在的塔胡人,可是我呢?"
"我已經放棄了跳舞,如果在格鬥上也做不好,那我又該用什麼來證明自己呢?于是十七歲那年,我用'雪豹'作為代号,參加了紫金港區的格鬥錦标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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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橫空出世的雪豹用諸多原創招式讓格鬥界大開眼界,但嶽子楓卻說,那些招式并非原創,而是從母親那裡學來的,他如此頻繁地使用塔梅拉的招式,隻是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他想讓母親看到他在努力,他想夠得上她的期待,更想讓她意識到自己作為母親的人生也很圓滿,可當他帶着這樣的渴望,一路披荊斬棘闖入決賽奪得亞軍、得到那枚沉甸甸的獎牌時,心裡卻覺得空落落的。
"我那時候就意識到,這不是我想要的,擂台上的那個人不是嶽子楓,而是雪豹,雪豹一直是不被同類看好的物種,于是它想獲勝,想得到認可,我當時可能就是想讓我媽明白,即使是雪豹,也會有翻身的一天,所以我回到家,把獎牌放到了餐桌上最顯眼的位置,還打開台燈,讓光線直直照到上面,我坐在客廳裡等了又等,直到我媽終于回來了,她走進廚房,坐到餐桌前開始吃夜宵。"
那時,塔梅拉把獎牌推開了,就像對待餐桌上本不該存在的一件異物,她移動台燈,開始吃飯,于是嶽子楓走過去,将獎牌放回原來的位置,這一次,塔梅拉終于注意到了它,她拿起獎牌看了看,然後擡頭問嶽子楓,"你去參加格鬥錦标賽了?"嶽子楓挺起胸,點了點頭,"你拿了第二名?"塔梅拉又問,嶽子楓再次點了點頭,滿懷期待,"你很厲害。"塔梅拉這樣說完,把獎牌放回到嶽子楓手裡,沒再過問其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