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來時,他已置身于千裡之外。
他沒有看清那人的面孔,雖夜黑風高,卻依舊覺得那人的身影格外熟悉。
可他一直昏迷不醒,自醒轉後,心中也始終惦念着這件事情。可如今不遠處便有衙役值守,他隻得按下急切,三言兩語便将自己遇襲的經過告知林栩,甚至唯恐惹起旁人注意,隻能将聲音壓至最低。
卻見她聽後神情堅定,不動聲色的按了按他的手。
那雙眼睛裡與一旁高高挂起的微弱燭火遙遙相映,熠熠華光閃爍,竟将整間幽暗雜亂的牢房都映襯得明亮些許。
他不知為何,突然便覺得心安。
因段錦儒雖網開一面,但畢竟要她不能在裡面待太久,是以林栩又深深望了一眼欄杆後的梁徵元,便提着食盒走了出去。
梁徵元許久未曾站立,方才不過站了那麼一會兒,便覺得渾身無力,頭腦脹痛。到底是習武之人,他嘗試着運了口氣,還未沉至丹田,便覺得腹腔内氣湧翻騰,他一時站立不穩,忍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
地面上鋪就的幹草處,又灑落了星星點點幾片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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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路疾行,臨走前不忘給看守大牢的小吏們一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
内裡陰暗潮濕,她不過待了片刻便覺得身上寒涼,而梁四已經在裡面呆了整整兩日。她不過才一想到方才梁徵元那張飽經風霜,滿是血污的模樣,便覺得難過,竟在不能細想,隻得愈發加快了腳步。
隻盼在她想到辦法之前,他一定要撐下去。
走過層層石階,再看到四處明亮的白日街景時,竟一時覺得有些眼暈。
工部衙門莊嚴肅穆,門口立着數位持刀的兇臉侍衛,她一轉頭,便看到不遠處停着一頂軟轎,轎簾随風拂動,露出内裡一抹熟悉的藍色。
她深吸一口氣,向前走去。
“多謝今日段将軍貴手開恩,小女無以為報,隻得将将軍恩情牢記于心,待他日定登門親自道謝。”
因着今日她是喬裝,臨時借了弄玉的一身桃紅色葛布小襖,她身形比弄玉高出不少,彎腰行丫鬟禮時。便露出一大截皓如盈月的手腕。
簾子後悠悠傳來一聲悶悶的聲響,轎夫及随行小厮不敢怠慢,當即便卷起那軟簾來。段錦儒一身煙藍色團福長袍,棱角分明的臉龐半扇都隐在轎内的陰影處,唯獨一雙劍眉微蹙,他勾勾手指,示意她上前。
林栩隻得将那食盒放下,輕手輕腳的走上前去,又是彎腰行禮。
段錦儒滿頭烏黑光亮的頭發向上梳成整齊的發髻,上戴白玉冠,不過多日不見,他便更顯威嚴,雖一身常服,舉止間卻難掩矜貴肅氣。
昔日那個儒雅寡言的同窗,如今倒是越來越有大權在握的生殺之氣了。
她不過匆匆一想,便被居于高位之人看破了心思回轉,段錦儒開口,聲音依然淡淡的。
“林栩,我幫你兩次了。”
她心中一凜,慌忙擡眼看去,卻見他目光清濯,姿容卻甚是嚴峻。
今日情形緊急,若非長公主府那邊傳來坤柔好端端抱病的消息,她也不會急得團團轉,當即便決定孤身涉險。
可除了廖珚,又有誰能夠幫她呢?
思來想去,她還是咬咬牙,趁天黑去找段錦儒。
十四師班師回朝,正是興高采烈慶功之時,各處酒樓皆有設宴。她不過派趙岐于街巷中打探幾次,便确定了段錦儒的行蹤。
月黑凄冷夜,霧氣朦胧,最是心神迷離而恍惚之際。
原本上一次還欠着段錦儒的恩情,如今卻要再硬着臉皮去求他,她已經做好了被其刁難拒絕的準備。
卻沒想到段錦儒站在酒樓旁的街巷口,臉龐因酒醉而微微泛着紅暈,卻還是一言不發地聽完了她的企圖,然後一言不發的看着面前神色焦急的女子。
久到她幾乎快要喪失希望之時,卻見段錦儒以手倚牆,輕輕颔首。
“既是表兄,你自然心系親人,前去探望也無可厚非。”
她低着頭,匆忙掩去自己的欣喜,高興的快要不知該如何是好。
卻見段錦儒雙眼朦胧,用泛着微薄酒氣的嗓音低聲道,“但此案事關重大,你隻得前去見一面。也不得透露半點訊息。不然,非但我報不了你,凡是此事牽扯到的人,都可能受到牽連,包括你——那位如今在工部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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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強迫自己不作他想,隻低柔開口道:
“是以段将軍恩情,小女此生絕不敢忘懷。”
清醒時的段錦儒總是一副落落穆穆的清淡模樣,話音都透着一股凜寒之氣。到底她有把柄在他身上,總是在他面前姿态不得不更加低微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