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黛珠柔聲道:“這都是些當時我自家中帶來的嫁妝,頗具塞北風情,隻當聊表思念賞玩罷了。今兒得弟妹相贈厚禮,倒讓我心中愧安,便拿這些微薄的小玩意兒權作回禮,雖不貴重,閑時賞玩或許還能解悶。還望弟妹不要嫌棄。”
林栩莞爾一笑:
“嫂嫂何須如此自謙?栩兒不過是覺得那副塞北秋獵與嫂嫂的英姿相得益彰,并不奢求回禮,何況還是如此精美的塞北之物。”
她雙手将那木盒接過,目光緩緩掠過那些瑰麗溫潤之物,眉眼間溫柔婉轉,舉手投足間滿是謙恭。
馮黛珠靜靜凝視着她,欲言又止,神色間似有些躊躇。片刻後,終于長歎一聲,緩緩開口:
“其實,還有一事令我心中難安。”
她眼波流轉,卻十分誠懇地看着林栩,柔聲道:“那夜找尋玉璧之事當真是不好意思,下人做事毛躁,我也跟着焦急,反而漏夜打擾了弟妹清淨,實在有失分寸。此事雖過去許久,我卻一直未曾尋得機緣當面跟弟妹緻歉。”
林栩微微一愣,片刻才低垂眼眸。眼波微漾,一如窗外不知何時漫上的月色,有着難分伯仲的柔和。
她輕聲道:“嫂嫂何須如此客氣?玉壁之事早已過去許久,栩兒從不曾放在心上。倒是嫂嫂如今身懷六甲,若是以此事擾了心神,才叫我擔心。”
馮黛珠聞言,眼中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她輕輕歎息,似有千言萬語哽在喉中,卻終究隻是笑了笑:
“弟妹倒是個知心人。昔日出嫁前,我爹爹曾千萬叮咛,隻說中原的人情往來或許與我們那裡不同,何況這些沐京的世家大族。當時我隻當是爹爹為人拘謹,如今真正身處在這深院之中,望着頭頂的這一片四方天,我才知道是何滋味。從前日子一個人難捱也捱過了......或許是與弟妹格外如故的原因,我總是不忍見弟妹在這如履薄冰,步我的後塵。”
她說到此處,微微頓了頓,似是不願多言。
林栩擡眸,雙眼中眼波清潋,又帶着絲絲溫柔,輕聲道:
“多謝嫂嫂提點。如此箴言,栩兒自是銘記于心。如今既已為人婦,隻能更加小心謹慎,唯恐失了禮數。但凡這宅院之中有人可倚,想必往後之路亦可心中無懼了。”
馮黛珠露齒而笑,眼底卻有着深不見底的怅然:
“弟妹是個聰慧的。母親持家嚴厲,府内行事皆有一套自己的思量,咱們小輩的總要事事細緻琢磨,才可習個大概。若有為難之處,也不必拘謹,大可來尋我......”
林栩聞言,輕輕點了點頭。
林栩及随行的婢子離去後,煙波居又陷入一片空寂。馮黛珠靠着椅背,又看了一眼那副畫,心中泛起一絲複雜的思量。
見她淚盈于睫,趙嬷嬷适時走上前來,遞來一方繡帕。馮黛珠輕柔地拭去淚珠,半晌,方遲疑道:
“她今日來得倒巧,你說,她可是發現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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瑩月如鈎,四處寂靜無聲,唯獨一抹火折子點亮了無盡夜色,别院西側的庫房内有點點光影搖曳,将一抹格外清瘦的身影倒映出來。
林栩立在庫房一角,将帶來的火折子靠窗立在一旁。她深吸一口氣,将堆疊整齊的各色箱子小心地挪開,目光停留在角落裡一隻已然沾染不少灰塵的紅木箱上。
那是她帶來的陪嫁,唯有這一個箱子裡裝有她想要的東西。翻找許久後,林栩的目光在看到一堆字畫中的末尾時微微一亮,随即輕輕拿起一卷綢緞裹着,上系黃絲線的畫軸。
做工考究,綢緞邊緣繡着細緻的金線,自是珍藏之物。
她凝視着手中的畫卷,目光逐漸柔和。畫中遠山青翠,蒼松傲立,近處枇杷枝頭上有兩三隻憨态可掬的鳥雀停留,雨水将枇杷打濕,鳥雀卻依舊貪食,翅膀微微展開,欲飛而未飛,自是可愛傳神。
畫卷末尾的題款上,張佐留下的印章尚為鮮紅,此畫當時一經問世便廣為流傳,經由數位書畫名家鑒賞珍藏,數十枚印章琳琅滿目,綴滿整幅畫卷,皆是先後收藏此畫的文玩鑒賞名士。
倒數兩枚印章,許是距今最近的緣故,印章也格外鮮紅矚目,其中一款上刻溫尚書的名諱,然而在這枚落章之前,卻是一枚“問墨私印”的花押印。
溫啟年在林栩及笄那日曾贈與她這幅家中珍藏,而依據印章來看,自他之前,這幅畫的主人應是沐京城中另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
掌管問墨堂的字畫名家,顧寶笙。
她還清楚記得自己年幼時,曾見娘親靜坐臨摹這幅畫。母親尤善工筆,閑暇時便常常臨摹近世名家之作。她畫畫時一向極為專注,本就溫和柔婉的眉眼愈發細膩。畫風卻與其人相反,反而有種令人過目不忘的堅韌與淡然。
縱使多年過去,林栩都一直未曾忘懷。
娘親走了十多年,在她心中卻一直都是端莊娴雅的存在,即便多年那副身影已然模糊,卻總能時常勾起自己心中最柔弱的那一處。
她自幼生于沐京,又年少頑劣,早對京城中的每一寸青磚灰瓦都格外熟稔。梁霜予逝世前夕亦曾常帶她尋訪沐京一些隐居的書香之士,其中,就包括如今已經避世的顧寶笙。
而這幅畫,經由溫啟年之手又再度出現在自己面前,隻是個偶然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