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許久未見林栩,自然多了幾分欣喜和好奇之意。不過月餘,芝瓊堂内學子亦變動極大。
三皇子如今有專門的老師帶着,随朝學政,已不再每日來宗親學堂,其伴讀趙孚姜自然亦不見蹤影;姚氏姐妹均因衆所周知的原因告了病假,雙雙不再現身。而窦貞如今作為郡主伴讀,坤柔郡主身邊的紅人,卻是一身清新淡雅若飄飄水仙般的淺黃色素面曳地長裙端坐于廖珚身側,說不出的溫然靜好。
那是曾經她日思夜想之位,如今卻被窦貞那樣輕易的奪去。
林栩看着那個面容娴靜似水的側臉,腦海中浮現出前世她在自己遭衆人嫌惡之時遞來一方手帕時的溫婉笑顔,心中卻沒有絲毫嫉恨。
隻因她一心籌謀甚久的,亦快要得到了。
她尋了個角落的位置,将所用的筆硯等物一一擺放整齊,環視四周,卻沒有發現另一個從前十分熟悉的身影。
從前宋皎靈每日到得極早,亦是從來不會缺席的。
她滿腹疑問,直至博士傅笙闊步走了進來,擾亂思緒漫飛。許久未見,博士依舊一副嚴肅做派,将身上背着的沉沉書筐放下而環顧四周,眼神在看到她時閃過幾絲異樣,卻也很快恢複如常厲色。
她在一片朗朗讀書聲中望向窗外。初次來這裡的時候一切還是初春裡草長莺飛的模樣,眼下學堂旁的澄心湖碧水驚秋,空廊葉落冷風蕭蕭,已是物是人非、萬物更替的時節。
随堂布置了七言律詩詠秋,她寥寥幾筆便寫完,等着排隊将筆墨上交。傅笙在看到窦貞的答卷時眼前一亮,随即露出甚少見到的笑顔朗聲贊道:“不愧是京城享譽盛名的才女,如此絕句,确是佳作。”
窦貞聞言臉龐微紅,眉眼間卻沒見半分羞赧嬌怯,倒是十分坦然地彎了身子,“學生多謝博士先生褒獎。”那是自小便飽受贊譽的自信與從容不迫的氣度。
輪至她時,林栩雙手将手中那張紙奉上,轉身便欲離去,卻聽見傅笙的話語在身後響起。“你以鴉鵲寫秋?”
滿堂學生交上來的答卷,有頌贊金桂飄香的,有登高懷遠以示秋日裡天朗氣清的,還有采涼花、賦清晨收露,夜畔霜雪的,無一不是佳音絕句,而她卻是唯一一位主要描寫鴉鵲可愛靈動的。
被叫住的學生輕輕回身,眉目在晨間灑落進來的暖日映襯下平添幾分柔意,比起從前學堂中那副神情半斂、眼角眉梢中卻暗藏野心的模樣,如今竟似戾氣盡消,全然一副溫潤宜人的恬靜。
“學生以為鳥鵲成雙,互相依偎,賞遍早秋晴朗、晚秋凋零之景色交替,亦不失閑情逸緻的趣味。”
傅笙複低頭看了林栩的答卷一眼,腦海中便又浮現出數月前學堂那件舞弊事端後,自己拿在手中的那份答卷。
那日混亂後他勉強得了一些空當,才記起手上那份名字都未曾寫上的答卷,不過匆匆一瞥卻心生怔愣。
如此筆鋒銳利、其下鋒芒畢現可見平日裡頗下苦功,這是一層;細緻看去攏共八道貼經題目皆盡數答對,亦可知該生功底紮實;但最為要緊的是末尾的兩道論述題——
不過寥寥幾句便可見答題之人的心胸與膽識。
君子四瑞之辯,自問世以來便由各派文人儒家争論不休,其中不乏名家見解高達明遠,但在學堂之中,亦有如宋皎靈等人答得精彩,然而此人這卻是獨一位以萬物同宗、天人合一之理念加以論述之人。
遣詞造句不僅頗為通達,甚至字裡行間竟有種超脫生死的感悟。
仁義禮智從人本出發,卻依托于萬物生長、與世間萬物同生息的感懷。學堂之人明明都正值少年,卻在這份答卷之上,得以窺見幾分春秋非我的感悟。
那日風波之後,盡管身為授學博士他很清楚事情的首尾,隻待将事件查清之後公之于衆,給學堂衆位學子一個交代,然而當他反複看着手中的那張卷子,卻忽然動了幾分恻隐之心。
曆來大成若缺,與光同塵。
有此般豁達心智又能做到博學笃行之人,若是身為男兒身,必将成就一番春秋霸業,偏生是個每次一經出現便會卷入漩渦風暴中的女子。
他授學無數,在道路前方看得分明,這個學子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若想行得長遠,當下最當做的事卻是那份藏起于身待時而動之心。
然而今日端其神情,隻見眉目淡斂,倒像是收放自如的自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