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霧霭氤氲,将水面之上的一切都鍍上層濕漉漉的潮氣,那女子的聲音聽起來也格外的清冽。
隻聽搖橹聲由遠及近,那隔江小舟之上立着的人身穿一件極為寬大的黑色鬥篷,頭戴寬檐笠帽。嬌小白皙的臉龐大半被帽檐遮掩,其餘一小半隐在帽檐之下的陰影中,隔着袅袅飄霧愈發看不真切。
隻能依稀辨得姿容勝雪,宛若絕色。
那女子的身姿卻一看便知是個新手,每逢浪花打來時,她都立在船上有明顯的慌亂。她架着那船越行越近,兩艘小船首尾即将相連時,那女子手中的搖撸卻好似不聽使喚一般,隻原地打着轉兒,卻未曾停下分毫。
眼看頃刻間兩船便要相撞,窦言洵一手撐着搖撸,逆流撥弄幾下江水,便直直将自己的小舟調轉方向。
船身驟然偏轉,驚起兩側滾滾浪濤,女子随着船身猛烈搖晃亦站立不穩起來。隻見她在空中揮舞着雙臂,身子前仰後抑,眼睜睜便要徑直摔落在那江水中去。
窦言洵擡眼看了那雙腳立于船艙邊緣,搖搖欲墜的某人,紋絲不動。
不過片刻,便聽得“撲通”一聲——
那女子終于還是落入水中。原本披在身上的鬥篷遇水漂浮在江面上,像一朵妖冶盛開的黑瓣虞美人。而那頂寬檐鬥笠亦被巨大的沖擊力沖散到遠處,在江面上翻滾幾下便被卷入江底。
過了片刻,女子才從冰冷的江水中冒出頭來。濕透的青亮發絲,因冷意而泛白微抖的雪白臉頰,嫣紅嬌豔的嘴唇……
但驟然闖入他眼中的,還是那一雙清澈透亮,卻又帶着驚惶無措的眼睛。
濕漉漉的,半浸在煙霧飄渺的江水中,格外清涼澄淨。
女子倒是通些水性,在水中不過撲騰了幾下,便輕盈地遊至窦言洵的扁舟前。她雙手扒在他有些破敗的舟沿上,巨浪翻滾,有淩厲的木刺将她原本柔嫩光滑的手劃出幾道血痕。
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窦言洵便又聽到方才隔着水霧在遠處呼喊自己的泠然女聲,如今在面前再度響起:
“窦公子,可是要見死不救麼?”
窦言洵黑白分明的眼眸低垂,凝在她雙手的血痕之上。
不過須臾,那高大的身影便在江霧寂寥中徐徐蹲下,向水中之人伸出手,眼眸有漸漸升起慵懶而又冷清的笑意。
“這便是林小姐摸黑來釣魚的原因麼?”
他身體力行地回答她,卻亦好整以暇地反問。
林栩不置可否,隻将手向前搭在窦言洵伸出的雙手之上。甫一落入那溫熱的掌心,她的手便被牢牢握緊,鋪天蓋地便都是那樣溫熱而濃烈的氣息。
下一霎那,還未待她反應過來,窦言洵便直立起身,将她整個人徑直從水中拉了出來。
林栩騰空而起,周身有冰淩水花四散而落,夾帶着清淩淩的冷意,順着那人極近的距離而蔓延至他的身邊。
有極淡的清香在清冷潮濕的寒意中漸漸暈開,窦言洵眉毛微揚,轉身後退幾步,從船艙内拿出一塊幹淨的布子遞給她。
那是一塊藍色粗布,雖然簡樸,卻十分幹淨,手感亦是粗糙中帶有令人心安的舒适,全然不似一般世家子弟所用的華貴之物,反而被握在周身華貴的男子手裡,顯得格外突兀。
林栩不禁微微一怔,下一瞬,便将那粗布帕子接過。
窦言洵雙眸盡是散漫之色,他微扯唇角,看着林栩用那塊粗布認真的擦拭着自己濕透的發絲,額前和鬓邊仍不斷有細碎的水珠滴答落下。
他看着這幅難得一見的美人出水圖,便憶起那日在沐春樓,那個苦等他三壺茶之久的少年。
那個本該鮮衣怒馬的張揚少年,那時神情間卻滿是低落,言辭懇切地拜托自己,無論如何,都請不要對他表妹動心。
真是莫名其妙。
窦言洵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之人拙劣的笑容,以及之下難以隐藏的緊張。如今,當他終于親眼看到林栩真容時,卻也明白了那日她那表兄的心情。
此女,的确可堪絕色。
但美則美矣,卻太過荏弱難持。
哪裡是他會入眼的類型。
窦言洵懶得再想,心中倦意更甚,隻想速戰速決地解決掉這位麻煩,還自己一片清淨。
他向後半倚着船杆,唇角彎成恰到好處地溫和弧度,懶聲開口:“林小姐有如此清弱之姿,竟也喜歡釣魚?”
林栩正半歪着頭将濕透了的鬥篷取下,露出修長雪白的脖頸,聽聞他此言時,原本半羞半怯的眼神多了一絲清明,看着他莞爾淺笑。
“從前是不喜歡的。不過自從發覺這晨釣頗為修身養性之後,我便日日都來;但我才習垂釣不久,想必是無法與技藝超群的窦公子相較的。”
卻還是個誠實的。
窦言洵半阖的眼眸不禁向上微擡,又将她的幾分音容收入眼底。
林栩此人,在沐京城畢竟太過聲名遠播。他雖深居淺出,獨身一人,卻也對從前此女的種種行徑有所耳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