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逾而立之年的林甫緩緩閉上眼睛,喉嚨不禁有些發澀:“你娘親去世之後我一直不願再娶,你便是我唯一的孩子了。”
林栩望着面前面露憂痛的父親,柔聲道:
“我知父親對母親一片真心,哪怕是前幾年外祖親自寫信讓您續弦您都一口回絕了。母親在九泉之下得您真心,想必也會十分感懷。隻是往事已如雲煙,如果府中能再添一個弟弟或妹妹的話,有了承歡膝下的樂事,您也會慢慢走出來的。”
林甫沒想到有朝一日竟是這個平日裡最乖張不懂事的女兒來勸說自己,不免有些動容。
“齊氏身世低微,我也知道是無法将她擡成繼室的,我也從沒動過這樣的心。”
林栩面露了然之色:“那父親便好好擇選一位家世清白、人品過關女子娶為繼室,女兒自會全力支持您。”
林栩走後,林甫看着書架上一個已經有些泛黃的竹筆筒怔怔出神。
那是霜予在世時親手為他做的。從前與發妻的往事都如畫卷般在他眼前逐一展開——
接親之日的歡喜,成婚後的琴瑟和鳴,霜予懷孕時身體浮腫,他便放下書卷為她捏着肩膀;生産那日清晨她面露欣喜之色,高興地說,“甫郎,我昨夜夢見一對黃鹂鳥兒在枝桠上沖着我唱歌,叽叽喳喳很是可愛,我們的孩子就叫栩栩可好?”
七年了,那個人去了七年了。
獨留他一個人在世間,守着他們唯一的孩子。有時他看着那副神似她的面孔,那雙幾乎一模一樣的眼睛,還是會有些心中隐痛,所以不舍得打,不舍得罵,将她唯一留給他的女兒捧在手心上寵......
如今,他們的女兒懂事多了,竟自己要求找先生讀書進學了。從前的欺負鄰裡的小霸王一點點沉靜下來,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真的越來越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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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漸長,院子中蟬鳴不絕。林栩穿了件極薄的深煙色豪州輕紗,靠在軟墊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打着絡子。
頭頂處偶爾傳來兩隻鹦鹉的啾叽聲,小家夥的羽毛已經完全長出來了,小紅更為活潑,一張嘴很少有閑暇的時候,小灰則沉穩許多,每天起來便啄米粒兒吃,然後酒足飯飽梳理羽毛,直到每根羽毛都梳理的整潔分明才又閉起眼睛養神,和小紅相比品行很是高潔。
前世林栩最不喜歡做女紅,連端端正正坐好一刻鐘都算是種懲罰。到了如今,性子沉穩許多,也開始找些尋常女孩子愛做的事情打發時間。有時候會拿起針線繡些花樣,有時候會拿着字帖練練字——有次林栩興緻勃勃的繡了鴛鴦戲水的花樣,卻被梁徵元誤以為是一對胖頭大鵝,她便整整三天沒理會過他。
但她的字,卻越來越進益了。
七歲前,梁霜予手把手教她寫字,寫的是柔美清麗的簪花小楷,如今再拾筆墨,兼之每日受傅笙的教導,她的字漸漸握筆有力起來,字迹有時倒能看出些顔柳之風了。
晴蕪自上次一事後,倒是對林栩衷心一片。但每日将自家小姐的行徑看在眼裡,總是欲言又止。直到看見林栩又在拿着帕子繡那對鴛鴦,她才終于忍不住輕聲道:
“其實......若是小姐所做一切皆是為了窦二公子,奴婢便是不得不言了。”
林栩停下手中的針線,不解地看向微露心疼神色的晴蕪。
“奴婢聽聞窦二公子風流難改,小姐未必就需要做這些來讨那人的歡心,哪怕您心悅的是窦家大公子,奴婢都會覺得小姐的努力不會白費啊......”
林栩忍不住輕咳一聲。
......他窦言洵的名聲便這樣差麼?
倒和從前的自己有幾分相似了——都是被衆人嫌惡之人。這樣想着,林栩倒覺得有幾分好笑。晴蕪将那抹笑意看在眼裡,隻覺得自家小姐俨然是被愛沖昏頭腦,情難自拔了。
林栩低下頭,看着手中的鴛鴦戲水花樣怔怔出神。
其實決定要用這樣的辦法接近窦家,也是無奈之舉。她一介女流,縱然大昱民風再開化,也不能單槍匹馬地沖到人家大門前揚言要報仇雪恨吧?以婚嫁為誘餌,實在是她當時能想到最快、最不露痕迹的辦法了。
不過是以身試險,嫁給仇人之子而已。何況她已經死過一回,什麼都不會再怕了。
但為何選窦言洵,其實也是存了幾分私心的。
前世她與窦家接觸不多,隻聽聞長子窦言舟的妻子祖上是塞北望族,成婚那日排場十足,依稀記得是沐京曆來最為盛大的喜事之一。但窦言洵在她的記憶裡,雖然花心風流,卻一直未曾娶親。至少在她死之前是這樣的。
而且在林栩眼中,他沒有外人講述的那般不羁。或許是兒時的一面之緣,自己曾見過他的悲怆與落寞,又或許是近看向那人眼眸時,總覺得有幾分深意在裡面。
——那種她暫時無從窺探,卻依然能感受到寒如深淵,深不見底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