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想法使我掙紮地更加用力,羞恥占據了全部心髒,源源不斷為我提供動力。可凱厄斯的力氣好像用不完,這麼長時間他沒有露出一點疲态,控制着我的力道沒有改變分毫。
看笑話,他一定是在看笑話,嘲笑我的自不量力,難道他等待我向他求饒?
“就這樣結束嗎?”他挑釁着我,我的手腕交疊,被他牢牢抓在手裡,左腳腳踝也被控制住,唯一還能活動的隻有右腳。找準時機,我往前傾身的同時往後一踩,皮革扭曲的聲音傳來,抓着我的手放松幾分,我想趁機掙脫出來,但長時間受制于人的腳踝似乎短暫失去了它原本應有的靈活性,踉跄幾步,一腳踩在一顆石頭上,身體受慣性影響向後倒去,後腦勺眼看就要砸上地面。
大概會有點疼。我有些牙酸地想。
距離實在太近,近到沒有掙紮的必要,我索性閉上眼睛,安靜等待疼痛襲來。
三秒鐘。我在心裡默數,可熟悉的痛覺并未如期而至。一股力道托住脖子,将我整個人掀翻。肩膀砸上堅實的土地,泥土特有的潮濕與芬芳灌滿鼻腔。睜開眼,濕潤的大地像地攤一樣在眼前鋪開。
我在地上連滾幾圈,直到撞上一棵桉樹才被迫停下來。手臂上沾滿泥土和草屑,似乎還有一些被碾碎的蝸牛汁液,我愣在在樹下,手臂關節處鈍痛感輻散開。而凱厄斯站在剛才我的位置,盯自己的雙手,惱怒将他深紅的眼睛灌成一團漆黑。
深吸一大口氣,我撐住地面站起來,劫後餘生的慶幸還徘徊在心髒,太陽穴突突狂跳,像是太陽堕入大腦,明媚耀眼的光暈吞噬了所有想法,我幾乎要被亮瞎。緊張過度後帶來的松弛感潮水般襲來,灌滿肌肉。酸脹感切入肌理,從每一塊骨頭縫裡鑽出來,如藤蔓一般纏繞而上。
我忍不住彎下腰,雙手撐住膝蓋,大口喘氣。而凱厄斯看上去也并不輕松,他同樣雙手抱臂,雙眼眯起,似乎連呼吸都費力。
“繼續,繼續訓練!”突然,他大喊起來,這一聲直接将我從迷糊中震醒。大腦還沒完全反應過來,身體已經跳上樹幹,壓抑住那種由内而外滲透的疲勞感,我咬緊牙關,不停加快速度,在樹與樹之間穿梭。
整整一個下午,我都在愛爾蘭的森林間不斷跳躍,俯沖,落地,然後再跳躍。一遍又一遍地循環,到最後幾乎成了機械的肌肉動作,我絲毫不懷疑,這周圍每一棵樹每一根适合受力的枝幹上,都留有我沾滿泥濘的腳印。
凱厄斯就抱着雙臂站在樹下空地,他沒說我能停下,也沒說我不能休息。事實上,他看上去像是意識完全脫離了軀體,唯一鮮活而深刻的隻有他眼瞳裡愈演愈烈的憤怒。
我不知道自己抱着怎樣一種心态在做這件事,他沒說我不能休息,我也能感受到身體已經疲勞到躍過一種極限,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是對四肢的折磨,我應該休息。
但有一種力量燃燒在胸腔,比加滿木柴的鍋爐還要旺盛。它使冰冷的四肢充滿暖意,使幹癟的胸腔像氣球一般膨脹起來,使凝固的理智像煙花一樣炸裂開來。一口氣梗在喉嚨口,酸漲的一團,如同吞下一塊艱澀的石頭。
不要,不要休息,不能休息。我咬住嘴唇,下定決心,松開交握的雙手,掌心往身下的樹幹上輕輕一拍,身體借着這股力氣向前飛去,不遠處的地方是一棵水杉樹。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第無數次因為脫力而腳滑,從樹幹上跌落,接着重重砸上地面,一雙靴子出現在身邊。我别過臉,揚塵濺入眼眶有種異樣的幹澀。我想站起來繼續,卻被一雙手按住肩膀。
“夠了。”他說,按住我肩膀的手改為抓住,似乎是想将我扶起來。
“我覺得還不夠好。”掙脫開凱厄斯的手臂,我用力一蹬地面又跳上旁邊的山毛榉,但很快就因為體力不支而失去平衡,從上面掉下來摔在他的腳邊。這次濺起來的灰塵更多,我可以放心地揉眼睛,來緩解那種愈演愈烈的幹澀。
“夠了,凱倫。”他再次命令道,“你可以停下了。”
“我覺得還不夠好。”我倔強地重複這句話,大腦和心髒都空空蕩蕩,劇烈運動過後身體像是被包裹在一個溫暖的泡泡裡,周圍的一切都像隔着一層熱意融融的薄膜,聲音落進耳朵裡都帶着富有壓迫性的溫度。我揮開他的手,拼命想要站起來,但其實甚至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說,為什麼要這麼做。
凱厄斯皺起眉,蒼白平滑的皮膚彙聚在一起形成深深的丘壑。他牢牢抓着我的肩膀,想要強行将我從地上拽起來。我反抗着他的意志,拼命向後倒,力圖奪回手臂的控制權。
最終,結果是誰都沒有赢。我沒能靠蠻力搶回我的手臂,而凱厄斯因為死不松手,而被我連累拽倒在地,我們糾纏在一起滾了兩圈,又湊巧撞上同一棵冷杉停下來,我的胳膊還被他緊掐在手裡,他的手臂壓在我腦袋下,我們保持側卧的姿勢互瞪着對方,濕漉的泥土染上他金色的頭發,形成幾道難堪的棕色痕迹。
過了好一會思維才轉過彎,猛然回神,我們幾乎同時把彼此的甩開,一翻身像被針紮一樣跳起來,我忙着查看幾乎被掐碎的手臂,而凱厄斯則無比嫌惡地盯着衣服上無處不在的污泥。我們身處泥濘,雙手撐地,粗喘着氣,互相瞪着對方,都恨不得用泥巴糊滿彼此同樣狼狽不堪的臉。
“你……你……”凱厄斯被我氣到說不出話,他漲紅的眼睛像中了某種詛咒。
“我……我……說了我繼續……你……你還想怎麼樣……是你……是你叫我這麼做的。”我死不悔改地頂嘴,雖然這件事上我們都不占理,他莫名其妙,我不識好歹。
“我……我也說了……讓你停下……”凱厄斯為自己辯駁,他認為錯都在我不聽指揮。
“我……我……”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并且開始後悔開啟做出這種事。頂嘴一向不是我的特長,我的優點是沉默及忍耐。
在沉默裡順從,在順從裡忍耐,在忍耐裡死亡。熱量随着呼吸,充滿身體,在這種溫度下,有什麼冰封已久的東西融化,一種全新的液體流淌出來,它流過我的意識,帶來的想法是如此清晰。
讨好者,我習慣于做一個讨好者,我無法拒絕他人的要求,不管順從是否确為我的本意。我活在他人的眼光中,體現出來每一點與他人意志不符的特質,都被我認為是錯誤,認為是多餘。
與其說我是在和凱厄斯較勁,不如說是在和自己較勁。
我本不會這麼做的,我活在順從交換來的愛裡一直很好。但他看到了另一面,看到了不同,不論是否故意,但他就是看到了。他窺破一道傷口,透過它發現真相,他看到了那個女孩,看到她如此軟弱,看到她有一顆如此易碎的心,任何人都可以傷害她,而她不會反抗。
我無法原諒他,但更無法原諒自己。
但更令我驚恐的,是他發掘出的另一種可能性。一種全新的嘗試,一種暴烈的頑強,一種勇敢的反抗,而這種可能性所能帶來的結果我無法接受。
因為接受他的說法就意味着我是錯的,而錯的就意味着過去十九年我的人生其實毫無意義。我不明白,如果反抗才是正确,那麼忍耐成就的生活到底還剩下什麼真實。甚至于,那些安娜給予我的愛,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存在。
我很想扇自己一個耳光,我又被他帶偏,我根本不該想。沒有母親會不愛自己的孩子,母親的愛是無私且偉大。童話故事裡是這麼說的,電視節目裡是這麼演的,社會新聞中是這麼講的。
我不明白,如果這是假的,那麼為什麼有那麼多人贊同,或者說,如果這真的是假的,一個人的看法要怎麼和千千萬萬個人的看法抗衡。
我沒有答案。
我隻能執着地堅持相信那是真的。母親對孩子的愛,真實純粹,無可取代。
愛是一個天使,是它命令我犧牲,我别無選擇,我甘願順從。任何質疑都将成為一種亵渎。我是多麼憎恨自己的思想,這實在太可恥。
“如果你沒有别的話要說,那麼我繼續訓練。”無法再忍耐一秒漫無目的飄飛的思緒,呼吸回轉過一點,巨石壓胸口的感覺消失不見,我沒那麼難受了,于是立刻便想逃離這個地方。
一看到凱厄斯我的思想就被他拽着亂飄,某些時刻我甚至會覺得,他主宰了一部分我的思想,讓真正的我無處容身,這是我難以忍受的。
轉過身,我大踏步朝前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止,很顯然我們彼此都沒打算給對方一個台階下。我弄不明白他為什麼生氣,他也弄不明白我為什麼較勁。他不會主動詢問,我也無法主動解釋。
就這樣,就這樣也挺好的吧,反正吸血鬼不是有無盡生命嗎,就讓我們一起耗死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