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從見面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他擡起頭,那雙眼睛裡的光芒是如此明亮,他說話的聲音也不再低沉而沙啞,帶着響亮的氣魄。
如果不是知道他一直走在隊伍的最前端,我會以為走在身邊的是另一個人,一個全新的人,和初見面時的牽駝人毫不相幹的人。沙漠中原始的生命力是如此神奇,它的魅力足矣讓它的子民昂起頭顱,咧出自信而深刻的笑紋,替換貧瘠而荒涼的生命。
當平滑如仕女畫中側卧着的女人胴體般的沙丘綿延到盡頭,擁有白色外牆的建築如海市蜃樓般聳立在眼前時,我知道這趟令人印象深刻的觀光旅程結束了。牽駝人搬來一張四角鑲金的長方形腳踏,指引我們走下駱駝。
幾個裹着白紗看不清面貌的女人垂着頭走出來,她們腰間系着草繩,光着腳,一對金镯在腳踝間叮當作響,用歡悅的叫嚷代替靜默的足音。這些女人是來取走行李,她們來得快去得也很快。我想理由大概很簡單,她們和牽駝人一樣也是人類,而不是我們。
我敢打賭說,這是一座絕不遜于普奧利宮的宮殿,隻不過缺少沃爾泰拉古老文化的庇佑,這座宮殿帶着點原始的野蠻,似乎它是從茫茫大漠下埋藏的地心深處,借由岩漿爆發的沖擊力,突兀地向上長出來。
用于建造外牆的石料磚,仍然保持着石頭的自然形态,均勻塗抹上一層白色清漆,傲然挺立的白色石塊,依靠某種不為人知的建築技術貼合在一起,形成猶如鐘樓般的尖狀拱頂,有種野獸争奪領地時互不相讓的味道。
正門大敞,它是金色的,不知道是油漆還是真正的黃金使然。我更偏向于後者,因為它在陽光下耀眼到刺目,散發出的光輝是那麼不可一世的傲然。
寬敞的庭院裡一下子就隻剩下我和凱厄斯兩個人。我絞着手指,思考是否應該找些話題,即使前幾次嘗試都不盡愉快,但在陌生的地方與熟悉的人之間産生的沉默,是種更緻命的尴尬。
就在我猶豫的時間裡,擁有一頭像快食面一樣的黑色卷曲頭發,身穿寬大白色長袍的男人幾乎立刻出現在金光閃閃的大門口。他優雅地理了理白袍上懸垂的衣褶,帶着綴滿寶石戒指的雙手交疊在腹部前方,小指微微上翹,上面菱形的紅寶石有那麼幾秒讓我不想睜開眼睛。
男人面帶微笑,拾級而下,直到停在我們面前。
“凱厄斯。”男人笑着張開懷抱,他的微笑比埃及的陽光更加燦爛,并且也直到他走近我才發現,這個男人的皮膚與我們的蒼白不同,他是橄榄色的,像一塊黏糊糊的巧克力。而他的微笑與其說是一種情緒,不如說是肌肉動作。
嘴角上揚,肌肉牽引,皮膚收縮,不帶任何其他情感。
“真高興見到你。”男人又說,他看起來似乎希望和凱厄斯來一個熱情友善的擁抱,但凱厄斯後退了,男人臉上的笑容卻更深了。
“你還是一點也沒有變。”
“我以為你更願意見到的是阿羅。”凱厄斯正擺弄着制服上的袖扣,似乎眼前在說話的不過是一團比同類更加聰明的空氣。
“我當然更願意見到他,不過就這麼來看,你也不賴。”男人的微笑徹底隐去了,他收回自己張開的雙臂,将它們安置在大腿兩側,現在寬松的白色外袍也掩蓋不了他像士兵一樣防備的站姿。
“你也不賴。”凱厄斯不知道是在重複艾蒙的話,還是在賦予它新的含義。
艾蒙。我開始思考這個熟悉的名字,我一定在哪本書裡看到過它,是埃及簡史?還是沃爾圖裡大事紀?
“那麼這位是?”就在我思考的時間裡,艾蒙已經朝我伸出了手,微笑重新回到他的臉上。
我想我該回應他,盡管我也不太清楚具體該說些什麼,這個面帶笑容的吸血鬼并沒有帶給我友善的感覺,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很像阿羅,慈祥的外表下充滿警覺的探究。
或許和他握手,告訴他我是沃爾圖裡的衛士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我沒有這麼做。因為還沒等大腦來得及朝手臂肌肉發出指令,凱厄斯就已經走到我前面,他實在太高,身體完全足夠擋住艾蒙臉上的微笑和他伸出的手。
“這不關你的事。”
凱厄斯這次沒有擺弄自己的袖口,他擡起頭,腳步向前逼近,我想他正直視艾蒙的眼睛,“我們之間可沒有客套的必要,我不是阿羅,你知道的。”
他停頓一會,再開口時聲音更加尖銳,“你隻需要将近幾年的稅務單交給我,隻要我核實過後,證明你沒有欠交一分本應繳納給沃爾圖裡的稅款,我們就會走的。”
“我是否有幸知道你的姓名。”艾蒙似乎打定主意要從我身上探知些什麼,他放輕了聲音,伸出的手臂仍然挺立在半空。真的不和他握個手嗎,古希臘貴族的禮儀課不該是這樣,我開始感到尴尬了。
凱厄斯猛然向後退了一步,眼神依然沒從艾蒙身上離開,他差點踩中我的腳。我有些不舒服地往旁邊挪了幾步,注視着半空中懸停的手臂,“我是凱倫,沃爾圖裡的衛士。”我輕聲說,但到底沒有去握艾蒙的手,“很高興見到你,艾蒙先生。”
“請夫人出來。”艾蒙終于收回了手臂,笑着吩咐起身後的女人,凱厄斯仍然一動不動地盯着他,似乎眼神也是一種兇器,他們的目光在空氣中織纏,打出一個死結。
沉默以艾蒙先收回手而告一段落,不知為何,他笑意更濃,“順便告訴夫人,我們将招待從意大利遠道而來的沃爾圖裡貴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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