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性開始塗抹,盡量保持同一種方式,這樣就不至于破壞畫面整體美觀。很困難地咬了下嘴唇,左右橫塗還是上下豎抹,哪種會讓手腕輕松些?畢竟誰也不知道我究竟要畫多久。
“這樣。”凱厄斯又開始替人做決定了,我的手背上突然就出現一片陰影,緊接着是一個發光體覆蓋上來,他握緊我的手橫抹幾下,淺綠色的河流從手指下面流淌出來,緘默無聲的沉靜。
接着他松開了手,讓我自由發揮。為了不犯錯誤,我決定就按照凱厄斯剛才的方式一直機械塗抹下去,這樣畫砸了也可以辯解說是他教的,盡管直到現在,我都沒弄明白我們到底在畫什麼。
往左邊橫出一條彩帶般的長線,一直延續到警戒線的盡頭……我後知後覺凱厄斯剛才的塗抹其實是在打邊框,他畫畫并不是毫無章法。然後再往右……右邊怎麼畫細了一點,好像還有點斜?
筆鋒頓了頓但不敢停下,我悄悄轉動幾下手腕,又做賊心虛般立刻揮舞出好幾抹張牙舞爪的線條。其實休息一會本來沒什麼,但搞不好凱厄斯會以為我在偷懶,他可是個很嚴厲的工頭。
“我曾經居住在廣闊的島嶼上,希臘是我最初所屬的國家。”
聲音從背後響起來,我不知道凱厄斯是在和我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他的聲音一輕下去就變得特别小,讓人無法根據聲音的來源判斷出他的具體方位,我也不敢肯定他是否仍站在背後看着我監工,因此也不敢停下來休息。
“我來自伯羅奔尼撒島上最龐大的家族,父親,母親,父親的姐妹,母親的兄弟,東拉西扯一大堆人,構成島上最古老幾支王宮血脈,當然後面大多數血脈很快敗落下去,他們的能力都不足以支撐他們的野心。”
凱厄斯平淡的語氣變得尖銳起來,他看不起所有失敗者,不論他們失敗是因為迫不得已的苦衷還是身不由己的選擇。
伯羅奔尼撒島……好陌生的名字。這種又臭又長,寫下來不過就是浪費墨水的單詞,真不該出現在效率至上的現代,
我不知道凱厄斯怎麼就突然談起生平往事,是看到壁畫觸景生情?還是突然意識到和我畫畫其實很無聊?還是覺得隻拿出一樣繪畫特長,還不夠讓他獲得足夠令虛榮心滿意的關注與崇拜?
“接着我所屬的那支血脈強盛起來,這是理所當然的,在我成年以前,我的父親已經吞并了島上所有的旁系家族,他們的谷倉上都寫着我們的名字,我們強大而富有。”
凱厄斯的話到這裡就戛然而止,身後傳來袍角極速掃過地面的唰唰聲,緊接着他的手就出現在身邊,微皺着眉的臉倒映在玻璃磚上。
他從我手裡奪過筆,一揮袖子将筆丢進清水桶裡,淺淡的綠意立刻在清澈無色的水流裡擴散開,最後靜止成蘋果葉朦胧的形狀。
緊接着另一支色筆被凱厄斯抓出來,飽蘸水彩,接替自己的親戚在白紙上服苦役。
終于能休息了。我盡量不發出聲音長舒一口氣,凱厄斯看起來沒有疲憊的感覺,他新換的是藍色水彩,筆也不再是粗壯如牛的尼龍筆,而是一支纖細的平頭羊毫闆刷。
水藍成了畫面上第二種顔色。
與富有生機的綠不同。藍色代表的是種另類的盎然,它似乎是湖泊裡溫潤的珍珠,不用通過滋長出萬物複蘇的盛大,來展現自己的魅力,它就在那裡,既不張揚也不含蓄,隻消你伸出一根好奇的手指,指甲輕一用力,撬入滾滿生物化石的灰白蚌殼,就能在泛着銀光的月色裡,通過半張不張的一條細縫,獲取它的純粹的魔力。
陽光愈發繁盛起來,我想現在應該快到正午,吸血鬼皮膚上反射出的光芒有那麼一會完全遮住了白紙上的畫面,叫人什麼也看不清,如同黎明前黑暗的曙光,将原本斑斓的世界掠奪成一片無色之地。
凱厄斯的左手撐在座椅的扶手上,右手擡起向前,在看不清樣子的紙面上勾勒着,他似乎一點兒也不擔心,看不清畫紙就魯莽畫下的作品會有可能出怎樣的差錯。
等到陽光終于如一頁讀完的文章般被揭過去,太陽慵懶到卧進軟綿綿的雲被裡,打算睡個甜美的午覺。消失的紙頁在霎那間重新出現,如同脫掉了隐形衣的魔法師,瞬息間的改頭換面讓你認不出來。
淺綠色的水彩幹涸到盡頭,最終定格成蒙蒙的灰綠,然而水藍卻在那灰綠的襯托下愈發明麗,兩種大相徑庭的顔色在視線裡依偎在一起,于是你分出海洋與陸地。
綠的故事走到結局,而藍的傳奇仍将繼續。一陣風飛跑過來,像個莽撞青春的小夥子,不經意将姑娘潔白的裙擺掀起。而當掀起的裙擺落下後,他看到姑娘羞紅的臉,正如你看到畫紙上四散的藍,兩者都是美好到不可思議的奇迹。
蒼藍如水晶般的天空,閃爍如鑽石般的大海,明明是同一種藍色,卻因為筆力的深淺不同,而演繹出多姿多彩的千變萬化。
海天盡頭孕育出輕柔的水波從四面八方襲來,團結在一起,鼓出陣陣藍白的海浪,宛如肌肉平滑的線條。藍的是海,白的是浪,它們都不謙虛,互不相讓。最終泡沫飛舞起來鑲嵌在浪邊上,于是勝利的果實變成白色的海浪花。
白色的海潮向着陸地更疊,你看那岸上山谷與山巒交錯起伏,卻不過是模糊的剪影,誘人的預告片,它們還未真正登場。此刻的主角還是藍,蝴蝶藍的淺水徜徉在海灣裡,它們是調皮好奇的孩子,嬉鬧着要爬到岸上。
然而藍與綠交界的地方是如此清晰,兩種顔色不約而同,止步于此。隔絕它們威嚴而不可侵犯的鎖鍊,成了人間的地平線。
太陽現是探出半個頭,在線上端抹上一片黃,如同吃烤面包片前必不可少的黃油,假若某天沒有它作為鋪墊存在,後面的東西也會缺少令人驚豔的滋味。再後來,紅澄澄一個圓從黃地毯後急不可耐地走出來,似乎要沖破白紙的邊緣,質問現世蒼穹上唯一僥幸存活的兄弟,它見死不救的殘忍。
無盡而富于規律的海浪在一瞬間着了火,當浪尖的泡沫終于穿着貝殼盔甲,張皇失措逃上岸的時候,凱厄斯的聲音也從畫裡走出來。
“談談你自己。”他是多麼不容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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