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修遠是個異性戀，毋庸置疑的。從有意識起他就明确地知道自己喜歡女孩，但長到20多歲，身邊也不乏出櫃或未出櫃的同性戀友人，齊修遠對此沒什麼所謂，同性戀麼，隻是一種取向，人品過得去就行。

但他對同性戀包容的前提，是對方沒有對自己的生活造成困擾。嚴格來講，昨夜的星辰也沒有對他造成困擾，他隻是單方面地喜歡他、迷戀他……但齊修遠就是受不了，誰能接受一打開聊天軟件就是一大堆類似表白的話語啊，什麼“哥哥，一周沒見，我又想你了，迫切地想對你表達思念……”接下來就是一大段當時流行的青春疼痛文學。

齊修遠知道昨夜的星辰的成長環境，知道他是一個孤獨的小孩，但有時他真的懷疑對方在拿自己的經曆博取同情。

齊修遠心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這孩子沉迷于“網戀”，成績都斷崖式下滑了，要是因此在高一打基礎的階段持續堕落，将來能不能考上大學都是問題。這可就真是一種罪過了。齊修遠果斷選擇跟這孩子挑明，順便斷絕聯系，在他看來，“失戀”事小，前途為大，為了這小孩兒的将來着想，還是當斷就斷吧，對彼此都好。

于是乎，齊修遠就殘忍地打破了一個16歲男孩兒的純情幻想，告訴他，自己談戀愛了。

其實齊修遠不是沒有猶豫過，想着是不是留一條後路，但理智告訴他，一丁點都不能留，要像斬斷藕絲一樣斬斷這段“孽緣”。

小孩兒果然懵了，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回他的消息，也沒再出現。

齊修遠也在躲，他躲着昨夜的星辰，一方面是怕自己對這個單純的男孩兒造成真實的傷害，他無法面對，有逃避的成分吧；另一方面，也不想跟一個對他有意思的同性戀糾纏不清，于是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登錄論壇。

過了很久，久到齊修遠都快忘了有這麼一個人的存在了，他打開論壇，彈出起碼一兩百條消息，全是昨夜的星辰發過來的。看得出來，他很後悔，後悔自己沒有早點對齊修遠坦白性取向，也後悔自己對齊修遠造成困擾，前幾十條都是這種類似忏悔的内容。後來他開始乞求齊修遠的原諒，問他們能不能繼續做朋友，期間他會分享自己的考試成績，說經過努力已經提升一大截了，還說他會繼續努力，考一個優秀的大學，向哥哥看齊……但是齊修遠都沒有回。

到後面他有點心灰意冷了，隔很久才發過來一條，問齊修遠是不是放棄了這個賬号。最近的一條消息，已經是三個月前。

齊修遠心裡五味雜陳的，為自己“辜負”了一個人的真心，也有點同情這個可憐的小孩兒。他登錄很久沒登錄的□□，發現這裡也有一大堆的未讀消息，同樣的，最後一條也是三個月前。

齊修遠呆坐在電腦前，很久沒動作，隻是對着留言框長長歎了口氣。

他糾結過要不要回，但回了，他們以後要以怎樣的身份相處呢？哥哥弟弟？在他這裡是單純的，但昨夜的星辰就未必了，還是不要給他任何希望好了，希望他能認清現實，早日振作起來……

這段有點魔幻的經曆，其實齊修遠後來回想起來，已經差不多忘記當時被“騷擾”的不适了，隻記得自己深深傷害了一個純情男孩兒的心……

沒想到時隔多年，他們居然在現實當中重逢了！

怪不得陳星給他的感覺那麼熟悉，怪不得他看他覺得似曾相識……難道真是冥冥中注定要再相見？

第一次見面，齊修遠就覺得這個男孩兒很特殊，人群中形單影隻，滿臉看破紅塵的冷漠。齊修遠這人沒什麼别的愛好，就是喜歡交朋友，說來汗顔，他自己也是個作家，出版過一兩本書，在科幻小說史上留下過自己的名字——雖然無足輕重。他喜歡觀察各式各樣的人，尤其是怪人，如果有能拿來當素材的，那再好不過；如果不能，也沒關系，觀察别人的人生也是一種樂趣，要是能參與，那更是他的榮幸（前提是這個人值得交往）。

寥寥數面，齊修遠就大概畫出陳星的性格側寫：他很怪，孤僻，不擅長社交；他的童年不幸福，應該是單親家庭，或父母關系破裂，他說話時經常躲避人的眼神，這代表他自卑，習慣性封閉自我；可他性格中也有堅韌的一面，并沒有完全被不健康的經曆打倒，他有在努力生活，克服伴随半生的自卑感。

簡而言之，這是一個複雜，卻又簡單的人。

一個可愛的人。

成功貼着他的腿翻了個面，狗嘴對着他的大腿，暖烘烘的。他的心裡也暖，為重拾十多年前的緣分。隻是，這小子不誠實，居然撒謊騙他。

齊修遠在滿室黑暗中自言自語：“這種事有什麼好騙人的呢，說實話沒什麼，現在同性戀又不稀奇……也是，一個同性戀的路可沒那麼好走，多個心眼總是好的，起碼有保護自己的意識……但是，說什麼大姐姐……”他把手搭在自己胸口，一馬平川，哪裡有什麼大姐姐的樣子？黑暗中，他忍不住笑了，“合着我是個知心大姐姐的形象是吧……”

——所有經曆都重合了，昨夜的星辰，陳星，确實是一個人。

十多年前的形象在此刻完整了，原來陳星不止家庭破碎，身心也破碎，并且現在仍然在破碎，一個人孤獨地療着傷。

童年時期的創傷，往往要用一生去治愈，不知道他現在治愈多少了、有沒有生出擁抱未來的勇氣？

“唉……”漆黑的夜裡，齊修遠發出今晚不知道多少次的歎息。

“成功，你說叫你陳星哥哥來陪你玩，不知道他願不願意……”

第二天，陳星盯着黑眼圈去上班。

開完會，菲菲叫住他，像發現新大陸似的：“你昨晚熬夜啦？”

陳星摸着自己的臉：“有那麼明顯嗎？”

“明顯，你臉皮薄——跟紙一樣，黑的青的很明顯就透出來了。”

“哦，是晚睡了一會兒。”

“昨晚幹嘛去了啊？”菲菲頂他的肩，“萬年宅男終于邂逅女神了？”

“你想哪去了。”工作時間拉拉扯扯的，影響不好，陳星推開她，往牆邊靠了靠，“昨晚追劇追得上頭，一不小心就熬夜了。”

“什麼劇啊？”

“……”這個，陳星還沒編好。

“哈哈，星星童鞋，你知道自己撒謊的時候很容易露餡兒嗎，哈哈哈哈哈……”菲菲扶着牆笑了一會兒，蹦蹦跳跳地走了。

陳星心情複雜地去閱覽室上工，一大早，就有讀者過來找書，陳星忙了一會兒，坐在咨詢台前看書。他們上班不讓帶手機，其實挺無聊的，隻能看書打發時間。往常陳星能一看看一整天，在沒人的時候甚至能進入無我之境，可今天他老走神兒，心裡飄飄忽忽的找不到定處，顯得有點坐立難安。

好在忽然來了一群學生，說是老師布置的任務，要找幾本社會學的研究書籍，每個人還不一樣，陳星挨個兒幫她們找，這樣一通忙活下來剛好到飯點，他去休息室吃午飯，一進門就先找自己的手機。

“喲。”好巧不巧，菲菲也在，擠眉弄眼地打趣他，“手機裡有誰呀，一上午都惦記呢吧。”

休息室裡還有其他同事，陳星臉皮薄，當場就有點臉紅，拿着手機和飯盒默不作聲去角落坐着了。

“幹嘛呀，生氣了？”菲菲追過來，小聲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