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吧,柳樂?”他問。
柳樂怔住。“柳樂”——她知道他怎樣說這兩個字:柳先在舌尖上打個轉,送出來時帶着綿長的餘韻,樂則是微微的一撅嘴唇,然後,他就勢在她身上、在離他嘴唇最近的地方或輕或重地親一下。“柳樂”,兩個字好像含在嘴裡的珍珠,而柳樂,無疑是他放在心上的唯一一個人。
起初她懷疑他心裡的姑娘也叫柳樂,後來又想,不可能,世上的巧合怎會有那樣多?
也許因為他喚她的名字總是在那個時候。可此時并非纏綿之時,為何她的心尖仍是微微一顫?
予翀已經轉過身了,向她看一眼,口裡說:“真沒備着有這麼一日。”一晃出了屋子。
柳樂轉着腦袋四下打量:看來予翀剛才在這兒呆着——桌上放着茶壺茶杯,茶杯正是她那隻藍的。要不然,她再看不出這會是予翀的屋子——屋内不過一床、一櫃、一案、一椅,案上擺着幾部書,陳列的筆墨紙硯都和尋常學子所使類同,床上鋪用的一概是布衾布褥。當然了,王府裡尋不出太次的東西,家具都是上好木料制的,所以這屋子端地是儉而不寒,但到底怎看怎不像王爺休憩的地方。
莫不是他想學人家卧薪嘗膽?柳樂暗自好笑,一來他沒那個必要,二來要說找苦吃,這兒卻又太舒服了。她禁不住在被底輕輕蹬了蹬腳,的确,這硬木床闆、粗布被褥挨在身上倒真不難受。
她看這屋子好像挺熟悉,又不知是在哪見過。想來想去,忽地想起好些年前,她是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時,曾偷偷看過不少話本,有一則故事,說書生在僻靜處收拾了一間屋子讀書,狐女瞧見,半夜叩窗進來,指桌前椅子問:“汝之椅何如?”書生答:“安若泰山。”狐女便在椅上坐了一夜。第二夜複來,指桌子問:“汝之桌何如?”答:“坦蕩如砥。”狐女便扭身坐在桌上。第三夜,問:“汝之櫃何如?”答:“虛懷若谷。”狐女一躍躍上櫃頂,坐了坐,又指床問:“汝之床何如?”書生答:“绮縠香軟,溫柔鄉也。”狐女跳下櫃子,登榻卧在書生身邊,始展露歡顔:“果然勝荒洞蠻石多矣。溫柔鄉,我所愛也。”遂合目安睡一夜。第二日一早起來,狐女問:“君視我何如?”書生答:“天真狡黠,可愛如珠玉。”狐女喜悅,又問:“君之為人何如?”書生說:“不敢言,恐自視過高,當由卿評判。”狐女說:“走馬看花,未見有人物如君者。今夜複來,願修燕好,君願何如?”書生說:“不怨卿走馬看花,我不肯逢場作戲。言卿可愛,我意無他,惟思長久,願珍而重之,非敢輕取。”聞言,狐女羞慚無以自容,躍窗而出,道:“今夜不來,請君待我一年。”書生怅然伫立。
柳樂記得書上沒配圖畫,可在她腦中,書生的屋子該是這般布置的。這麼一想,頓覺自己光腿坐在被中,比狐女還不像樣。她的臉慢慢紅了。
故事戛然而止,也不知書生等到狐女沒有。柳樂心願他們能得長久:狐女一派天真無邪,書生雖有一點點傲,卻不迂,持重而又不死闆闆的,知對方是狐女而能愛其可愛,亦是位可愛人物。
正自胡思亂想,予翀端了熏籠進來,放在床下,摸摸茶壺:“不太熱了。”抓杯子到門口,一晃的工夫回來,手上一杯水遞給柳樂,“剛才嗆到煙了吧,喝點水。”
是自己的杯子,柳樂自自然然接過喝了兩口,予翀在床邊坐下,看着被子皺眉道:“久沒在這床上睡,到底有些潮氣。被子太薄,這兒又沒個湯婆子。”
“用不着,我不冷。”
“澆了一身涼水,怎麼不冷?”予翀探手入被去摸。
柳樂感到溫暖的手掌抓住了自己一隻腳踝,慌不疊踢腿,抽出腳來,往床裡頭躲了躲。
予翀好像也發窘,耳畔泛了一片淺紅。真怪,柳樂不記得自己曾見過他窘迫的模樣,不禁有點好笑。她又想起了故事裡的書生,忽地明白他一定是強自鎮定,而狐女是不是瞧出來了,所以三番五次來逗他一逗?
“怕人冷,給條厚些的被子呀。”她忍不住埋怨。
予翀急忙站起身,走到床對面的衣櫃前,拉開櫃門,向裡面翻了好一會兒,拿出一條被子,卻是夏天的紗被,比床上的還要薄。
他把這被子扔下,再去翻找,柳樂看他忙忙亂亂,忍不住道:“我剛才穿鬥篷來的。”
“我這木瓜腦袋。”予翀向額上拍了一記。
他馬上跑出屋,轉回來時,一手拎着鬥篷,另一隻手上抓着三隻橘子。
他給柳樂蓋好。“給你烤橘子吃。”三枚燦爛的果子在柳樂眼前晃晃,好像得意地笑着,接着便被一一置在炭火上。
外頭沒有什麼風,隻那半似雨半似雪的水珠從半空不住落下,打在樹上、窗上,發出些簌簌的輕響,聽來又冷又靜。
柳樂說:“是不是你要用書房?我隻取幾本書就走。”
“我不用。不過是想在這兒坐坐。早知我給你帶回去,怎麼讓你下着雨來回跑。”予翀笑看着柳樂,問,“現在果真暖和了?”
“真暖和了。”柳樂縮了縮腿。予翀和平日一樣,身上隻穿件單衫,平時各處都有暖爐,倒罷了,他這屋子不放炭盆時,恐怕真凍得夠嗆。柳樂不由問:“你在這兒也不嫌冷?”
“我不怕。”予翀笑道,“現在更是暖和得很。”
“怎的就看我那樣怕冷?”柳樂不服道。
“因為你沒經過極冷的時候。”
“是什麼時候?”
予翀斂了笑,柳樂看入他的眼睛,身上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