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花園景色秀美,柳樂又是初來乍到,興頭正高,适逢這兩日天氣好,她每天早上下午都提着小籃去走一圈,一路喂魚喂鳥,賞花賞木。
這回巧莺另有事情沒伴着她,她獨自順着水邊走。那白雲池的水流下來,在地勢低處聚成一個更大的池子,叫做浣霞湖,池邊有座涼亭,柳樂走到此,倚欄抱膝坐了,就看了一回魚。
一時食料投盡,魚兒搖頭擺尾地散去,水鳥相依相偎地遊遠,碎波搖搖蕩蕩,晃着晃着漸漸平整了,水中像有張揉皺了的畫兒,一點點舒展開,原是一幅工筆樓台。柳樂探出頭去,畫上亭子裡的人亦向她探來,頭上珠钗、耳邊玉環都瞧得分明。柳樂朝她笑笑,再往旁邊一瞥,畫裡,亭子外頭,俨然立着玉樹般一個人。
柳樂看見影子,心頭一抖,不知是夢是醒,定睛再瞧,方省過來,急忙站起身。
予翀走入亭中,笑着問她:“你喜歡和魚兒講話?”
柳樂也不知他在那兒站了多久,怪沒意思的,說:“我自言自語罷了,我曉得它們聽不懂。”
“它們聽得懂,明日還等你,你若不來,它們定要失望。”予翀說着坐下了,指指柳樂剛剛坐的位置,“不會我來了你便要走?”
這兩日柳樂幾乎沒和他打過照面,雖說予翀晚間和她睡在一張床上——早晨看見拉開的被子就知道——可他上床晚,起床早,所以兩人碰不着。這時候遇見,柳樂不免尴尴尬尬的,不過予翀異常和氣,神情像是要賠之前的不是,她亦不好拿冷臉對他。
“我本來是要再坐一會兒。”柳樂坐下,搭讪着問,“這裡既然叫浣霞,是不是要等到落日時更好看?”剛出口,她猛想起予翀前日說過關于黃昏的話,怕勾起他心中不快,急忙要岔開。
可是予翀要麼已把那話忘了,要麼就是沒留意,“那咱們等等看?”他立即回答。柳樂覺得他挪了挪身子,坐得更近了些,實則隻是他臉上的笑意加深了。
柳樂瞧着他出了神。他微笑的側臉比水裡映出的分明得多,可是一瞬間,她覺得他仍然是個影子,還沒有水裡那個倒影顯得真;而在她眼前清晰浮現出的卻是另一張面孔。——其實兩個人并不像:禹沖的笑又暖又亮,目光火焰一樣熱烈、灼人;這個人的眼睛如星空般深邃,可是其中總是帶着一絲憂傷。反正,從性子到相貌,這是兩個很不同的人,那麼,剛才怎會看錯了,是不是身形像?
這倒是真的。他們站在那兒的時候,都讓她想起林子裡野生野長、挺拔直立的一棵樹。
柳樂驟然一驚,差點兒躍起身,心裡的震動比剛才尤甚:她這是怎麼了?怎麼又去想禹沖,還把他與别人作比?無論如何,死者為大,不該對禹沖不恭,又不能再去怪他,她隻能恨身邊這一個。
“我瞧你帶了好些書來,每天都在用功?”隔了一會兒,予翀問,語調好像在對一個小孩說話,覺得怪好玩似的,但并不是挖苦人。
柳樂正激動不安,巴不得講些能使自己定下心的話,不由就告訴他說:“我父親先前教人如何作文章,積下好些心得,我打算整理整理,加上一些示例,我想,或許能做成一本書。”
“對,對,太好了,虧你想到,早該如此。這下可真要洛陽紙貴了。”予翀滿口贊同,“若需要幫忙——”
“不需要,我父親都寫出來了,我不過謄抄謄抄,排個順序,不費什麼。”柳樂忙說。
“我不是說你做不了。——不必太趕着,我想你也願意做出一本真正的好書來。你可以用這裡的書房,我知道嶽父大人藏書很多,不過這兒收着些善本,确實不大容易見着,你去瞧瞧,有沒有用得上的。”
柳樂聽見,有幾分動心,客氣道:“多謝殿下,我在方便時去。”
“你想去就去,任何時候都方便。若嫌我礙事,我讓給你。”予翀笑瞅着她,看她低下頭,才說,“我最近白天都不在。”
柳樂應了,予翀又問:“光念書怕太累,出來走走也好,你平日還喜歡做什麼?”
“我不累。”柳樂搖頭,心想自己喜歡做什麼,端看和誰在一起——給父親研墨,陪母親聽戲,幫嫂子算賬,和妹妹繪衣服花樣子,和侄兒捶丸,這些事都有趣極了,在王府裡一樣也做不到。
“你在這兒覺得悶?”予翀拿眼看定了她,“你想做什麼,也可以吩咐管家,讓他安排。”
“不悶,隻是不想總是閑着。”柳樂看見他這回真的稍稍向她傾過身,急急忙忙說,“我想做真正的事。”
“真正的事?”
“不止是對自己,更是對别人有用的事。”柳樂解釋。這是謝音徵的話,她不知怎的說了說來,臉漲得飛紅。
“這正是我要請你幫我的。”予翀笑了,“有件事要煩你,正不知該如何啟口。這樣看來,你肯幫忙?”
柳樂躊躇:“殿下的事,我不知能不能做好。”
“不單是我的事。是真正的事,不是隻為自己。你當然能做好,不急,一步一步來,我也正讓人準備,過幾日告訴你。”
他的語調溫和又嚴肅,柳樂看見他眼裡閃着愉快的光,忽地想:或許謝姐姐就是見過他這副樣子。
兩個人互相看了好一會兒。柳樂垂下眼睛,拘束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