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師兄,”段無極領着胡須斑白提藥箱的老人進門,打個招呼,複對老人行禮,“柳醫師。”
老人擺擺手,罵道:“你們這群孫子,總給我搞得雞飛狗跳,到處惹是生非,我要救不活遊峰,鐘老頭估計得半夜找我撒氣。無極,打盆水去。”
段無極應聲離開,柳舒昊又檢查過遊峰的傷口:“不錯,這一劍算得精準,未傷到要害,隻是連着奔波,強弓末弩,堅持不住暈了過去。”說到這兒,他從藥箱拿出兩個瓷瓶:“你和門口那小子别傻站着,都去擦點藥。”
聞渝瞥眼門口,段天佑茫然無措站在原地,衣服濕淋淋的,正小聲打噴嚏。
他拿過新的幹淨衣裳走到他面前:“跟我來。”
隔壁竹房暫且精緻些,多了扇屏風,兩人俱換下衣服。
“你……”段天佑中氣不足,吸下鼻子道,“你們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聞渝拿出藥瓶,聲音極淡:“這是計劃。”
段天佑:“啊?”
聞渝:“郝玉國世子追殺遊峰多年,而天淵派與郝玉國世子關系錯綜複雜,我必須回去。”
段天佑恍然:“你怕天淵派的弟子加害遊劍首,所以讓他假死脫身。”
聞渝點頭。
這會兒輪到段天佑尴尬:“我……我太心急,吼你的事……”
聞渝伸手撐起窗戶,雨聲滴滴答答,幹燥的風難得攜帶幾分濕潤。他沉默片刻,道:“你不知詳情,僅此而已。”
門被人輕輕叩響,段無極手中端盆清水。
聞渝:“無極師弟。”
段無極道:“我來幫忙查看你們的傷勢。”
聞渝除了肩膀傷勢嚴重,并無大礙。段天佑則比較慘,他年少,武功差火候,且皮膚嫩,大片青紫血痂,隻一眼就心驚膽戰。
段無極擦拭他背部的血污,動作輕緩:“疼嗎?”
段天佑在寒酥閣被揍習慣了,第一次被人這麼溫柔上藥,耳根绯紅:“啊,不痛不痛,撓癢癢而已。”
段無極:“小友平日多加小心些,磕磕碰碰哪裡有不痛的。”
段天佑耳朵更紅了。
聞渝覺得段無極略微有奇怪,但沒多想,自顧自上藥。
衆人在竹軒修養幾日,柳舒昊開藥,段無極煮藥,兩人忙得腳不沾地。虧得聞渝和段天佑底子好,傷疤結痂,恢複得極快,柳舒昊便将砍竹子燒火的事交給他們。
時至第四日用午膳,遊峰依舊昏迷不醒。柳舒昊熬了碗白粥,以補血藥材做底料,令聞渝端進去喂遊峰。
段天佑嚷嚷道:“他倆關系不如我和遊劍首的關系好,不如我去。”
柳舒昊冷笑一聲駁回:“這兩人,關系好得不能再好。當年在天淵派中形影不離,睡覺都是同張床。”
段天佑:“……”
右側屋的門微阖着,并沒有完全關緊,彌漫股竹枝獨有的清香。聞渝端着碗,提掌推門而入。
正午,烈日陽光從窗外潑進屋中,本該躺床上的人一襲單薄衣裳,面色蒼白,頭發簡單挽根木簪,正坐在桌邊喝茶,連衣帶發絲鍍層金燦暖意。
聞渝插好門闩道:“醒了?”
遊峰循聲望他。
“柳醫師專門做的白粥,補血,”他将碗放在桌上,挨着遊峰坐下來,“是不是很好奇自己為什麼沒死?”
遊峰拿過碗,攪動勺子喝了一口,微笑道:“師弟比我厲害。”
聞渝看着茶杯,突然道:“我記得你不愛喝茶。”
遊峰:“人是會變的。”
“是嗎?”他凝視遊峰的眼睛,“我倒不覺得你變了。”
“十八年前郝玉國和南燕國關系緊張,是平王嫡長子挑唆的,目的在于奪皇位滅南燕,我父親被指派領軍抗敵,江湖中人行俠義之舉,畫押契約,鼎力相助,其中有派主爺爺和你。戰事未起,當年所有參與之人被世子懷恨在心,聞府首當其沖,其次是龍骨宗。他又派暗樁潛入南燕國江湖各派,為的就是籠絡武林勢力。天淵派天下聞名,不可避免。”
“雖然你開始結交各個宗門,與段無極合作,但尚不敵潛入天淵派的暗樁,随後發生天京變,段無極身為掌刑執事,暗中保下你。四年前你到郝玉國,恰好這一年郝玉國先帝駕崩,新帝上位,你找新帝尋求合作。新帝欲從世子手中奪回大權,于是答應下來。”
“鬼王鼎鋼匣根本沒有秘籍,無非存放你們當年的契約,還有搜羅到的郝玉國世子的所有罪責。當年龍骨宗内亂是暗樁的手段,盜取鬼王鼎交由郝玉國世子,因為裡面的東西一旦暴露,世子永無翻身之地。你想方設法盜走鬼王鼎,設局把我引進來,不過是想告訴我殘害聞府的幕後黑手是誰。你怕我知道後下不了手,所以決定自己來做墊腳石。”
聞渝道:“隻要我鼓足勇氣殺了你,那我就不會在拘于情感之中。”
遊峰唇色蒼白,握勺柄的手輕顫。
聞渝沒想到自己能心平氣和地陳述出來。他本以為自己會紅着眼睛破口大罵,說遊峰你以為你是誰,你很了解我嗎這種傷人心的話,可他如今像是一泓潭水,平靜、平穩、平淡。
遊峰垂着眼簾:“你……何時查到這些的?”
“段無極前晚開了鋼匣,”聞渝道,“遊峰,我說過,我不蠢。相處多年,你也騙不過我。”
他先前本就有所猜測,零零散散的信息連起來,對上細節,整件事情就明細大半。
聞渝順勢制定好後面的計劃,打算對遊峰坦誠相待,可試探多次,遊峰都閉口繞開。于是他憤怒,學着遊峰,把計劃隐藏起來,發覺這人千瘡百孔,又追悔莫及。
遊峰不喜歡喝茶,武功盡失後拖着病身被死士追殺,被天淵派暗樁謀害,于是草木皆兵,夜不敢寐,隻能喝茶提神,時刻提防;他也不愛看醫術,金頂寺中的毒是他孤身暗潛郝玉國世子府找到的。
聞渝指甲陷進肉裡,心中擊鼓似的亂跳,名為沖動的情緒在經脈中遊走,橫沖直撞,難受酸澀。他啞聲道:“隻是因為師父的囑托嗎?”
遊峰舀粥的動作凝滞。
聞渝抓住他的手,胸腔擁堵許多話,終究卻隻蹦出六個字:“僅僅因為師父?”
遊峰嘴唇微張,聞渝卻緊張到幾欲落荒而逃。
他還未驚慌站起身,遊峰拉住他袖擺。
“因為心悅你。”
聞渝呆怔在原地。
遊峰道:“因為心悅你,喜歡你,想要護你周全,希望你平安順遂,前路平坦明媚,沒有深淵,沒有泥濘……”
剩餘所有的話被含在親吻中。
遊峰緊緊抱住面前這人。
他這五年,朝思暮想,思念成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