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一連兩日,雲湄都沒再看見許問淵。那許七公子百忙之中叫了姜姑姑去問話,得知全情,派全昶傳了口信兒來,大緻意思是真摯道歉,又怕雲湄看見許問淵會再生閑氣兒,便沒把他押過來受審挨呲。
雲湄這才知道,許問涯忙于公事,比許問淵還晚得知她在船上。可不是嗎,許問淵心思不純正,四處吊兒郎當地吊膀子,冷不丁撞破人家姑娘的行蹤,那是因為他故意往這方面使勁兒了。許七沒這個心,要不是他這個弟弟,他都不知道船上還有雲湄的存在。
倘若不是那爛了根兒的許十二郎橫插一腳,兩下裡定是相安無事,就這麼雞犬不驚地分道揚镳了。
“大人說了,這都是他管教不力的錯,姑娘要怎麼出氣兒,盡管說出來,咱們大人一定一力承辦。”
全昶跟蒼蠅似的搓着兩手,點頭哈腰地戳在門上,裡頭坐着的雲湄、站着的明湘和姜姑姑形成三角之勢逼視着他,令他一個頭兩個大。
雲湄思忖着宋浸情會有的反應。
冊子上說宋浸情心思明淨柔軟,不光與人和善,那大雨瓢潑的天氣,甚至會額外吩咐阿願去看顧着牆根下挪窩的螞蟻,萬莫把它們沖散了去。嚴氏每每要懲罰下人,隻要宋浸情看到了,她便會竭力周全,不惜絕食也要保全并不相熟的下人免被發賣。
所以,當下自然是選擇原諒了。
敲定了對策,雲湄便手拿把掐地演上了。隻見她矜持地挪了挪身子,佯作靜靜垂淚而極力啞忍的模樣,用哭腔輕聲說不礙的,“這怎麼會是問涯哥哥的錯處呢?他贅務纏身、日理萬機,哪能處處都顧得上,再說了,他起先并不知曉我在船上呢。怪隻怪我自己罷,貪玩去甲闆上看胡人跳舞耍戲,才、才讓人鑽了這樣的空子,都是我的錯,對不起。至于賠償……”
她頓了頓,愈發偏過臉,羞赧地道:“就大可不必了,咱們自小的交情,我不會拿這種瑣事去為難問涯哥哥的。你且讓他自忙罷,不必管我。”
姜姑姑跟明湘都啞聲瞠大了眼睛,拿驚奇的目光悄然看向雲湄。難怪老太太選了她呢,說話兒呢,就演上了。惟有不知内情的承榴被狠狠蒙騙,捧着心口跟着心疼,挨上前去,忙不疊地替雲湄順着氣兒。
小姑娘本就擁有一副柔軟的嗓音,這麼捏着聲氣兒說話,更是聽得人酥了半邊身子。全昶打了個哆嗦,弓身領命退下了,腳步匆匆回了三層,跟守衛出示通行的牙牌,一直走到許問涯跟前,還沒反應過來。
許問涯端坐在雲頭牙子的黃花梨炕案旁,手中嘩啦翻閱着名冊,上面詳盡地記錄着此次要替皇帝拜訪的名士情況,其中有一半被他勸動,願意複歸廟堂,還有些失了蹤迹,循着名冊上的地址都未能找見,許是隐居山外了。
楊先師是他此行帶回京城的領頭人物,原是當今聖上的恩師,前朝五王之亂後便挂冠歸鄉,守着一畝三分地自耕自種,不願再攪入風波,同期的擁趸者亦跟着退隐、蟄伏。
而今楊先師被許問涯請出山門,代表着頑固的老派勢力開始松動,堪稱大功一件。楊先師是個酒癡,許問涯這些日子陪着他日夜暢飲,從他嘴裡翹出了另一半藏起來的名士的真正蹤迹,他們或散落州府之中做了後臉兒的幕僚,或拜入玄門叩問虛無缥缈的仙法……将楊先師送入京城後,接下來又有得一番忙碌了。
許問涯不算海量,那些個花魔酒病,他自小便排斥厭煩,長大之後縱有酬酢,以他的身份,自有人掠陣擋酒。可而今不得不伺機行事、親自陪飲,一整天裡沒幾分清醒的時候,有也拿來提筆落墨,記下楊先師所吐露的重要訊息了。
哪知就這幾日對酌的功夫,繼母膝下那個不省事的弟弟便給他這麼捅了個簍子出來。
許問涯記憶中的宋三,是個半點兒大便極為持正純貞的人物,其天真爛漫而又循規蹈矩,被宋府這樣的詩禮人家嬌養至今,定是愈發瓊林玉質、不染纖塵,受不得半點唐突染指。
許問涯愈是思忖,愈是怕她一個想不開便去觸柱尋死,昌平六年有位貞女便是如此,一朝被浪蕩的小叔子調戲,為守名節,不惜觸柱而亡,以示清白,最後朝廷發了塊貞婦的牌子,同棺椁一塊兒下葬了。人死了,陪葬的也是無濟于事、無法彌補生命的死物,令人唏噓。
他蓦然蹙眉站起身,卻見全昶适時迎了上來。許問涯道:“怎麼說?”
全昶左思右想,這回那嬌滴滴的腔調可就不好模仿了,但他更不知怎麼轉述,畢竟如何說都沒有那種體諒人意的在世菩薩勁兒,嗯,就是那種說話間仿佛周身散發着普渡聖光的……最終還是硬着頭皮,極力仿照着說了一串兒。
許問涯越聽越是長眉微蹙,最後打上了眉眼官司,神色古怪地問:“她真這麼說?”
全昶弓腰道:“真真兒的,宋姑娘脾氣軟和着,聽那軟綿綿的聲氣兒,也是真不想麻煩大人為她費心。倘若大人大動幹戈,聽她的意思,她還會反過來覺得過意不去呢。”
許問涯心想,以宋三的脾性,一定委屈大發了,但她善解人意,甯願兀自垂淚,也不願煩擾旁人。越是這麼,越讓人心裡不安生,大覺愧疚。
許問涯道:“你看着點楊大人,我親自去給她——”
話沒說完,醉醺醺的楊先師便從窗子下面探出了頭,手裡掂量着空碗道:“許大人,你那幾十年陳的花雕酒還有沒得……”
許問涯見了,揉着眉心,正左右為難,倏而船體一沉,四面殺機驟顯,早先的風平浪靜遽然毀壞于一旦。戍衛在四角的甲士們聞聲而動,可那動靜,倒不像是沖着他們所把守的第三層重地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