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福利院的經濟狀況有些糟糕,院裡已經很久沒接收過新孩子了。院長看着自己懷裡在乖乖睡覺的小寶寶,想說些什麼可他是你女兒拼了命也要生下來的你更應該好好照顧他之類的話,但她嘗試了很多次都開不了口。
工作原因,她見過太多人性的善惡。
雖然外婆說越看他越讨厭,但還是把他養得很好,一張白白淨淨圓圓軟軟的小臉蛋不管誰見了都要由衷地說一句可愛。
這件事媽媽沒有錯,她隻是想為離世的丈夫留下他曾來過這個世界的證明。
外婆沒有錯,哪怕人們口中的隔代親說得再響亮,那也沒自己親自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女兒重要。
孩子更沒有錯,他什麼都不知道,他隻是遵循自然法則出生在了這個世界上。
明明誰都沒做錯什麼,但事件還是朝最壞的方向發展了。
對于這一切,院長隻能将其歸咎于命運。
不管好的壞的,人永遠都不敵命運。
那天院長抱着孩子送外婆到門口,大片的雪花落在她花白的頭發上,她的聲音顫抖着,說:“拜托你了,照顧好他。”
懷裡的小寶寶不知何時已經醒了過來,他睜着黑亮的大眼睛看着面前陌生的阿姨,聽到外婆說話的聲音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說什麼。可能在和外婆告别,也可能在和陌生阿姨問好。
說到這裡院長深吸一口氣,抑制住想流淚的沖動,道:“後來你四歲那年程願來了,她給你起名字,把你當自己兒子養。”
“她還說等她把病治好了,要收養你帶你回家,但是……”
院長說不下去了,摘下眼鏡擦了擦溢出眼角的淚,戴好眼鏡後又笑起來:“基本就是這樣了,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她說話時程安昀一直沉默着,聞言搖了搖頭:“沒了。”
“哦對,程願葬在哪裡。”說着院長拿出手機,說出一個墓園的名字,繼續道,“咱們加個微信,我把位置分享給你。”
程安昀拿出手機掃了她的二維碼,點了個好友申請過去。
院長把位置發了過來,程安昀看了兩秒,随後摁滅手機屏幕,把手裡自己小時候的檔案袋又放回了原位。
它應該留在過去,但他不應該停下。
像當初被外婆留在這裡一樣,程安昀将素未謀面的媽媽爸爸和外婆,以及前段時間剛決定放棄的梁雎宴都留在了過去。
程安昀并沒懷疑過梁雎宴對他的愛,不管梁雎宴是實實在在地将愛投射在他的身上還是因為另一個人去愛他,他都相信那些愛是梁雎宴發自真心。
他隻是不希望這份愛有雜質,他想讓梁雎宴主動和他坦白這一切,可偏偏梁雎宴不願意和他提起江衍。
但不管怎樣,漫長人生隻要同行過就是幸運。
不論時間長短,都是記憶裡閃亮的寶石。程安昀挑不出更喜歡哪個,也說不出讨厭哪個,他能做的隻有将其好好保養。
隻有這樣,等天黑的時候他才不至于看不清前路。
兩人從檔案室出來的時候已經時午飯時間,程安昀跟在院長後面往辦公室走去,又看到了在秋千上折千紙鶴的小男孩。
他問:“那個小男孩怎麼一直在疊千紙鶴?”
院長看向秋千那邊,道:“他爸爸送他來的時候,和他說等他疊夠一千隻千紙鶴就會帶他回家。”她停下腳步,遠遠望着那個小男孩,繼續說,“但他爸爸很明确地和我說,不要他了。”
“……”程安昀看他幾秒,問,“他叫什麼名字?”
“他叫夏揚,飛揚的揚。”院長說,“他不肯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他肯定又沒吃飯,我去……”
“我來吧。”程安昀打斷她,繼續道,“您先去吃飯。”
院長擡頭看着他,有些不确定地問:“你可以嗎?”
程安昀笑笑:“我試試。”說完他朝夏揚走過去。
夏揚專注折紙鶴,沒注意到有人在靠近,直到身下的秋千小幅度晃動起來他才轉頭和程安昀對上視線。
“你好。”程安昀說,“你在做什麼?”
夏揚沒理他,低下頭繼續折紙。
程安昀繞到他身前蹲下,又說:“需要幫忙嗎?”
“不用。”夏揚開口就是拒絕。
幾秒後程安昀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水果糖,問:“吃糖嗎?”
小孩子都拒絕不了糖果,夏揚的注意力果然被他手心裡的糖吸引。片刻後他試探性地伸手拿了一顆,程安昀直接把剩下的糖都放進了他抱的木盒子裡。
他垂眼看了下盒子裡的紙鶴,問:“你折這麼多紙鶴做什麼?”
夏揚對程安昀的警惕心因為一顆糖打消了不少,他嘴裡含着糖,含糊不清地說:“等我疊夠一千個千紙鶴爸爸就會來接我回家了。”
程安昀道:“可你這個盒子根本裝不下一千隻紙鶴。”
聞言夏揚愣了愣,仔細看了眼自己抱的盒子,好像是有點小的樣子。他皺眉:“那怎麼辦,不夠一千個爸爸不會來的。”
程安昀看着他,說:“我可以給你買一個能裝下一千隻紙鶴的大箱子。”
“真的嗎?”夏揚終于擡起頭來看他,他眼睛亮亮的,滿是希望。
“真的。”程安昀道,“不過那個箱子會很大,很重。”
夏揚立馬站起來:“我現在去吃飯,吃飽了就有力氣了。”
“你吃飽了也搬不動。”程安昀語氣淡然地說出夏揚無法接受的事實,繼續道,“你要找朋友合作才行。”
夏揚猶豫了,他低頭看了眼箱子裡的紙鶴和糖,沉默了幾秒後說:“我知道了,我會去交朋友的。我交一百個朋友,到時候我和他們一起,肯定就能搬動那個箱子了。”
程安昀帶着笑意嗯了一聲,摸摸他的頭:“去找你未來要和你一起搬箱子的朋友們吃飯吧。”
夏揚斂眸,點頭:“謝謝你給我買箱子。”
說完他就抱着自己的紙鶴走了。
不遠處院長走過來:“行啊你,他居然自己去吃飯了。”
程安昀站起來,還沒開口院長繼續說,“我們也去吃飯啊,時隔二十來年,再嘗嘗這兒的飯菜。”
聞言程安昀笑着搖了搖頭:“不用了,我該走了。”
院長也沒執意留他,和他說了幾句路上注意安全之類的話就讓他走了。
她送程安昀到門口,就像當年送他外婆一樣。
告過别後程安昀低着頭走在路邊,在拐彎離開前他停下腳步,轉頭看了眼那扇鐵門,向今天他在這裡見到的所有人告别。
院長,張大爺,樂樂,夏揚……
還有宵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