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愛。
她想起很多年前的春天。
護城的早春總是冷,空氣浸着沉甸甸的寒氣,那種冷可以直截了當地鑽到骨縫裡,密匝針尖的疼。
那個時候,她對還沒有她高的瘦小豆芽菜說:我會陪着你的。這段路不知長久,不知終點,但,我現在會陪着你。
原來,走散是那麼輕易的事情。
為什麼呢?難道是,他們從來不曾緊握過彼此的手。
過了許久,她那張冰雪似的面具有了細微裂痕,眼底的不可置信如此鮮明。
“這是什麼?”宋昭甯聲線顫抖:“這是什麼意思!?”
聞也在這場沉默角力中精疲力盡,搭在屈起膝骨的手指輕微地蜷縮了下。他擡起一雙在短時間遍布紅血絲的雙眼,仿佛聽不懂她說的語言。
“什麼?”
她看着那行陌生又熟悉的中英雙語,難以遏制聲線裡的顫抖和沙啞:“滾過來!”
他真的連滾帶爬地過來了,半跪在她腳下,因為她憤怒地把所有文件掃落,那麼薄、那麼鋒利的白色紙頁,如同一柄細得看不見刃的刀鋒,凜冽地剜過他的眉尾。
鮮血汩汩地流下來,洇濕了床尾昂貴潔白的床單。
他病态地屏着呼吸,看清最上面的那頁紙,心髒仍然失重地墜落,他感覺眼前一片黑紅色的血花,咬着口腔内壁看清晃動重影的英文,直到他終于意識到她在說什麼。
不是股權更疊或遺囑更變的繼承人,而是再簡單不過的——
“沒什麼的。”他盡力淡然:“這沒什麼的,你别生氣。”
宋昭甯簡直有些不認識他了,她解釋過的,對吧?她耐心地、用了幾分鐘的時間解釋,她不會和席越還是别的什麼人締結以利益為中心的婚姻關系,她已經自由了,徹底地、永遠地,這是他用他自己為代價換來的一雙鞋、一雙翅膀、一面乘風破浪的船槳,她究竟有什麼理由回到那個光鮮亮麗、卻如鬥獸場血腥不堪的上流社會?
唇角慢慢地抿到發白,聞也一張張地收好文件,他攏好,重新放到她面前,說:“你别把我當弟弟了。”
宋昭甯蹙起眉心,她冷聲:“你如果繼續和宋愈那個蠢蛋在一起,你很快就要變得不是你自己了。”
聞也慢下動作,他聽懂了又像聽不懂,突兀喉結劇烈咽動,半晌,慢慢地逼出一聲啞笑。
“為什麼?”
他忽然出聲,帶着血迹的手指攥住了她的腳踝,掌心冷得像一塊雪巅堅冰,卻又燙得融入她的肌理,宋昭甯眉心更深,但沒掙開,“什麼意思?”
“我想了很久,一直沒有答案,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他用同樣冰冷的口吻說:“你們宋家,枝繁葉茂,為什麼到你,隻有你一個女兒?為什麼你是長女,而不是宋愈,宋思窈,宋盈詞?”聞也黑白分明的眼睛裡閃爍着獸類般殘忍兇光,他厲聲逼問:“你就連夢想和自由都需要用代價置換!但你憑什麼得不到應有的偏愛?誰規定,你們這些豪門就要聯姻,怎麼,不聯姻是不是過不下去,是不是連夜破産,是不是地球不會轉?!”
“……哈?”她被這一番又急又快又嘔心瀝血的剖白弄得混亂,輕微顫栗的指尖深深地陷入身下價值不菲的柔軟棉料,她冷聲反問:“這兩件事情有什麼關系?”
“因為,如果你是其他人,”他用力地哽咽了一下,不知為何,眉尾的傷口明明不點眼,此刻卻燦爛地湧出鮮血,好似也在笑話他們:“如果你是其他人,我就會有更多的辦法走到你身邊!宋昭甯,你讓我的靈魂和骨頭變得很輕,在你身邊的時候,我甚至無法擁有姓名。”
“…………”她深深地吸氣,重複幾個來回,終于,指端無奈地揉上了倦意深重的眉心:“你真的誤會了,我從來沒動過要和誰聯姻的念頭。”
一句話,真的說不明白嗎?聞也讓她今晚有種無用功的徒勞和無力感。
太多年了,她已經忘了如何據理力争,忘了如何用語言作為刀鋒厮殺,她更多地談論天氣,談論星空,談論人類死後究竟會不會變為星星的童話故事。
還有,和某個空有長相的美豔女明星談論愛。
那些厚重到足夠脊背坍塌的文件終于歸攏到一處,分針漫長地旋轉,一圈又一圈。
宋昭甯眸光一動,她輕聲地勸:“别這樣,這不是不可逆的手術。我在香港認識權威醫生,我會把他的聯系方式發給你。”
聞也搖頭:“這是我的決定,和你沒有關系。”
她再鎮定也不敢置信,荒唐地提高聲音:“你不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聞也繼續搖頭:“不想。談論孩子沒有意義,我不會和任何女人結婚,更不會孕育後代,要得到王冠中央最璀璨的鑽石,我一開始就明白我将要付出什麼。”
他說話這句話,宋昭甯忽然踢了他一腳。
真的踢,完全沒有收着力道。
她雷厲風行地踩着絨毯奔到窗台,在一片洗淨後的馥郁衣物間找到遺失的香煙和火機。
可惜,銀灰色的火機焦急地按動好幾下,始終沒有在她指間簇起幽藍火苗。她怒而抛擲,金屬物體墜地時撞出沉悶回響,蔥細煙管在她掌心折斷。
“你沒有想明白,這不是個明智的決定,聽我的,先去把手術做了,其他事情我們後議。”
聞也眼風慢慢地掃過她,他平靜得異乎尋常:“我想明白的,這件事情對你,對你們宋家,百利而無一害,”他自我解嘲地垂下眉眼,血已經不流了,他機械性地摁住傷口,指甲邊緣緩緩地撕開沒有愈合的傷口,借着痛意平聲道:“我不會有孩子,所以你們不用擔心。”
宋昭甯氣急:“重點是這個?”
“不然?”他語氣微妙地較勁:“當情人當到我這個份上,很合格了嗎?看門狗也不過如此了,宋昭甯。”
那支無法燃燒冷冽尼古丁的香煙砸到他臉上,他微微偏頭,沒有避開,半軟的煙身砸到地毯,無聲無息。
她終于感覺到莫可名狀的痛苦,彎下腰,一掌按在心口,喘息悶在喉管裡,眼淚迅速地模糊了視線,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搞砸到這個份上。
不應該崩潰的,怎麼可能,她的人生裡曾經有過如此脆弱的情緒?
宋昭甯頭痛欲裂,她試圖回想那個失敗率極低的複通手術,也試圖讓自己想象他的未來應該是怎樣的一家三口——
但想不下去。
她不開口說愛這個字,每個短暫date過的對象,隻說你很好,我很中意,你讓我開心;這就夠了,為什麼一定要宋愈式的戀愛方程?幼稚、幼稚、幼稚!
走到這一步,膽小鬼到底是誰,結果分明。
聞也扶住她細細顫栗的肩膀,虎口擡起她的臉,她有一雙冷漠但幹淨的眼睛,非常動人也非常漂亮,此刻,有鑽石般的淚珠沿着眼尾跌落。
“OK,我認輸,行不行?”她心力交瘁自暴自棄:“我愛你,如果這是唯一的正确的答案,那麼,我愛你,你赢了。”
聞也手指捧住她的臉,揉開她唇角苦澀難看的笑容,啞聲:“這怎麼會是一場遊戲。從來不是,如果我們之間,始終會有一個人分出勝負,永遠是你,永遠。”
宋昭甯虛阖着眼,纖長眼睫在雪光下閃動着脆弱,那是一種生活在熱帶雨林裡的美麗蝴蝶,飛不高,沒有毒,而且短命。
這種蝴蝶的最終歸宿,通常是标本室、展覽館,或是某個富人的收藏夾。
但他要給她托底,能飛多高是多高,能飛多遠是多遠。
隻要她還能回到他身邊。他既往不咎的風景,看過的磅礴落日和晨光,哪怕真的傷筋動骨地愛過幾個人,都不重要了。
隻要能用示弱、眼淚、鮮血、同情和可憐,留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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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個童話故事。”詞彙匮乏的女明星一本正經:“真的,你們就是超越一切、排除萬難,終于走到一起的辛德瑞拉和王子。”
“誰是王子?”
“當然是你。”懷願睜大一雙水盈盈的眉目,風情莞爾:“但是我讨厭童話故事。所以,皆大歡喜的結局就很好,停在這裡吧。”
宋昭甯一副“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的無奈神情,女明星渾不在意地獻上飛吻:“祝你平安夜快樂。”想了想,又謹慎地改口:“祝你平安。”
“這很好。”她笑起來:“祝你旗開得勝,我最好的女主角。”
離開光怪陸離的世界,聞也把外套罩上她單薄雙肩,淡聲問:“你簽了懷願?”
“隻是影視約。”宋昭甯糾正:“我會試着去做一些别的、有意義或沒有意義的事情,嗯,換個說法,我準備好當一個纨绔了。”
“……”聞也輕輕勾了下唇角,替她摘上安全帶:“懷願把你帶壞了。”
宋昭甯未置可否,纖細手指滑動液晶屏,他們今晚有另一個去處。
車越開,道路愈發空曠。
導航盡頭是護城墓園,這裡有一小片不開放的私人墓地,幾乎沒什麼人知道,十年前,這裡被一位擁有背景的年輕小姐買下。
祭奠的花束提前買好,已經不怎麼新鮮了,但是包裝的雪梨紙很好看,綠熒熒的淺青色,手指一撚一動,便是一陣春風拂面的窸窣聲響。
三面相連的灰色墓碑,請人每日定時看護打掃,宋昭甯半蹲着身,指端輕輕撫過,沒有沉重落灰,隻有一層潮冷濕氣。
宋昭甯手指搭着墓碑,輕聲:“好久不見。”
凜冽冬夜沒有蟬鳴,這裡寂靜得像是一個廢墟。她笑了笑,因為不認識,不了解,不深交,所以也講不出多少漂亮的場面話,更何況,她經常有來探望,點着一支細煙,說一說他的近況,也說一說他的辛苦,煙灰燙着指節跌落,她恍然,溫溫淡淡地笑道:“他很好,我會照顧他。”
想了想,這句承諾過于風輕雲淡,于是珍重地撚滅了煙,補上:“我愛他。比他愛我少一點,是有些不公平,但沒辦法,他給我的太多,我隻有微末能回報。”
冷風寂寂地吹,順勢吹散了宋昭甯幾分回憶。
她垂眼,看着聞也蹲在父母的墓碑前,脊骨微微地繃着襯衣面料,參加晚宴從不需要保暖,因此他幾乎沒有禦寒功能的西服披在她身上。
十幾歲急轉直下的人生,命運卻喜愛峰回路轉,他不想比較哪一個結果更好,可是心裡在想,如果這個二選一的難題交給宋昭甯,這個冷清冷肺的漂亮混蛋大概會說:那還是希望你父母健康,兄弟和睦,一生平安。
“我買了隔壁墓地。”冷不防地話鋒一轉,宋昭甯從手機屏幕擡起頭,不太确定地問:“你剛剛說什麼?”
聞也維持着屈膝半蹲的姿勢,仰面看她:“我說,我買了隔壁的兩塊墓地。不過應該不太需要,你們宋家,是不是有豪華如宮殿的祖墳?”
“……”她的沉默比夜風更加震耳欲聾,宋昭甯抿一抿耳後的發,關閉手機丢到他懷裡,神情冷淡。
他以為她要開口譏諷了,用他熟悉的宋昭甯式冷漠,但過了半分鐘,她微微地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出高價買的?白癡,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這麼多年,叔叔阿姨身邊總有兩塊空地!?”
聞也喉結輕微咽動。
什麼意思……她什麼意思?
不敢想,不能想,他害怕自己會因為欣喜若狂而失去最基本的思考能力。
因為那是留給你和聞希的,你總不能埋進我家祖墳吧!
但宋昭甯謹慎地抿緊了唇,她的高跟鞋輕輕踢了一下他的正裝皮鞋,說:“神秘兮兮,說送我禮物結果大半夜把我帶到墓園……真有你的聞也,你的戀愛技巧都是和宋斂那個瘋子學的嗎?”
聞也臉上表情空白一瞬,難得磕絆:“當然不是……不對,你怎麼知道?”
宋昭甯克制想翻白眼的不優雅,她冷漠地微笑:“因為他會給懷願送墓地。Jesus,你别和他繼續待在一起。”
這真是最不浪漫的禮物,比什麼遺産繼承人、輸精管結紮手術還要讓她感到毛骨悚然。
她不得不提醒:“希望你腦子還沒有完全壞掉,那麼,我今年28歲,而你25歲,按照當前人口壽命的增長,我們大約能活到八十歲。你這麼早就替我想好後路,這讓我很難辦。”
“你知道嗎?”他突兀地截斷她的話:“如果是現在跟你相愛,一直不出意外地愛到八十歲,我也覺得很少,時間不夠。”
“好吧。”她仔細地凝視着他的眼睛,從少年時代,到青年時代,這雙眼睛從沒變過,她妥協在他總是沉默的愛意裡:“愛到八十歲也不嫌夠,那麼愛到下輩子,下下輩子,你看,埋在一起了,就算真的有輪回轉世,你還是要想辦法,再找到我吧?”
他沒有回答,宋昭甯也不理他,手包裡按住車鑰匙,筆直車燈亮起,破開濃郁夜色。
她歪一歪頭,忽然自若地談起了别的事情:“春天快要來了。到時候,我請人重新設計修繕,布置一片花鏡,這個人間熱鬧,他們也會喜歡。”笑問:“你覺得呢?”
所有所有,都在這句話裡了。
因為還有春天,還有輪轉四季,還有十年、二十年、直到彼此白發蒼蒼的八十歲。
因為我們還有彼此。
“春天再來吧。”她笑着,伸出手:“等春天到了,我們再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