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倫敦的這幾天,總是壞天氣。
日落很早,四五點,不少慕名前來打卡的遊客花費6英鎊,乘坐城市纜車,欣賞金絲雀公園、倫敦眼、格林尼治和威斯敏斯特,還有據說擁有超過4000棵樹的海德公園,閃閃發亮的泰晤士河。
一個人站得很高,腳下的世界變得很小。
一切變得無關緊要,也無足輕重。
“回神。”宋昭甯在他眼前敲了個響指。
她的手被捉住,指關節纖細卻蘊含力道。其實适合學習樂器的手,絕非大衆傳統意義上的精緻漂亮,但她或許學藝不精,或許這個世界上确實存在什麼都不做也能得到偏愛的人。
聞也擡眸,沉默地看着她。
她的另隻手戴着一枚中性皮帶表,時間校準過,此時正是倫敦的四點五十分。
休息日,人流量不算很大。
兩個人并肩而行,倫敦的風冷冽地刮到側頸,聞也慢了半步,将她的手往自己口袋一揣,三兩下繞開圍巾,在她輕微愕然的神情中,坦然地套在她脖子上。
“你是不是不怕冷?”他幾分納悶。
圍巾材質采用高山小羊羔的絨毛,質感溫潤柔軟,與肌膚相貼的部分,覆着他的體溫。
宋昭甯想了想,歪頭,貼合耳廓形狀的鑽石流蘇耳夾埋在雪浪堆疊的圍巾裡,她伸出一指,勾了勾,鑽石閃爍着頂級火彩的耀眼光芒。
“還可以。”宋昭甯抿過耳後的發,嫣然地笑:“柏林有時候比倫敦更冷,我習慣了。”
聞也有一個問題想問她,宋昭甯或許猜出了他的欲言又止,但她濾過了他的表情,冷風中淡聲:“你知道嗎?你現在看見的,是兩個半球的黃昏。”
難以形容的心情寂靜地停在内心深處,她把攏在圍巾裡的長發全部别出來,拿過他夾在大衣衣襟的抓夾,松松地挽住頭發。
她有一張漂亮但過分冷淡的模樣,雖然也有喜怒哀樂,但不會有真正生氣、真正高興的時刻,她的情緒淡如溫水。
而他在她這種莫名的态度裡,不溫不熱地溺亡着。
“時間流逝,time changes everything。就算是作為劃分時區的線,在漫漫長夜裡,也發生了轉變。”
聞也跟着她,往東邊方向走了大約50米的距離,她停下來,眺望遠空的背影纖瘦。
“這裡才是真正的0度經線,但是站在這個位置,和剛才的地方,你眼前所看見的一切景象,其實沒有任何不同。”
夕陽蔚然成景,絢爛盛大到足夠落淚,但他們都是相同意義上的冷若冰霜。
聞也試圖探究她這句話背後深藏的含義,也許有,也許沒有。
他抿下唇角,握着她的手臂扯到自己懷裡,就像動物标記領地,需要依靠氣味來确認她的真實。
宋昭甯被動地承受着,她總是站得很直,有一條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也不會彎折的背脊,仿佛是千萬年風化的骨骼化石。
她沒有大發善心地給予擁抱,那天晚上開誠布公的坦白好像是他單方面的一場夢,聞也苦澀地哽了下咽喉,眼周附近的皮膚略微腫脹,他試圖勸說自己這是因為水土不服,而不是因為眼淚。
但有一聲笑,很輕地,落在他耳邊。
“我的意思是,無論更進一步,還是後退一步,又或者幹脆停留原地,我們之間的關系,不會産生任何改變。”
時間帶走了一切,也留下了些什麼。
聞也沒有松開她,後退些許,他今天架了一副銀邊眼鏡,原因是上午出席某個峰會論壇,摘下來的列席證冰冷地躺在車廂裡的中控台。
他高了很多,宋昭甯的家世使然,她不習慣擡起視線,仰望隻分兩種情況,天文界的學術大拿和需要觀星的夜晚。
聞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沒有化妝,長睫根根分明,微翹。
唇色偏淡,白裡透粉,抿了層透明唇釉。
看了她很久,一顆心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掀起驚濤駭浪的轟鳴。
他不懂宋昭甯的意思。
她覺得玩夠了?想要叫停?
但他應該還算一個合格情人,除了工作性質無法随叫随到,他自認為,在愛她這件事情上面,沒有人比他做得更好。
因為熟知她的一切,生理期,飲食喜好,愠怒時不動聲色的冷臉,還有遇見有趣事物彎起的明麗眼尾。
這是占據了從小到大、以家人身份的天時地利人和。
可是極其偶爾的時刻,聞也會想,他了解的宋昭甯,難道是全部的宋昭甯嗎?大家隻看見鑽石的閃爍,卻不知道鑽石有多少切面棱角。
“怎麼不說話?”白皙幹淨的掌根輕輕頂着他的側臉,宋昭甯淡淡地笑問:“還是你,誤會我的意思了?”
聞也蹙眉:“除非你告訴我,這是屬于你們天文人的浪漫。”
“宇宙廣袤,所有物質最終都會走向死亡與湮滅,化為塵埃,直到變成寂靜繁星裡的渺小原子。”她說:“金錢、權力、地位,這是人類社會的生存法則,但是宇宙不考慮這些,宇宙隻有一成不變的星穹軌道,在無秩序的空間裡,我們隻能談論自由和愛意,這是唯二不變的話題。如果你是蝴蝶,那麼白晝就是一整個宇宙。蝴蝶的愛和人類的愛一樣無聊渺小,但是在我們真正湮滅為原子之前,其實還有一些時間可以浪費。”
聞也沉默一瞬:“我聽不懂。”
宋昭甯眯起眼,她絕對沒有好為人師的習慣,甚至,她的性格裡有一部分是濃郁的黑暗,就像黎明到來之前的黑色時刻。
她索性不再說,而是朝他揚起手,問:“小時候學的交誼舞,你沒有忘記吧?”
倫敦是個奇妙的城市。
比護城更輕松,更自由,這裡沒有一根為了生活和夢想常常緊繃的弦。
在這裡,可以浪費一整個日落的時間,就為了跳一曲沒有音樂伴奏的雙人舞。
她搭着聞也胳膊,另隻手和他的虎口握在一起。
缺一不可的華爾茲,他們貼近、旋轉,親密無間地擁抱,然後錯開,再次旋轉,貼近後分離。
“你跳錯了。”宋昭甯落在他臂彎裡,玫瑰色的晚霞吻上她的眼角眉梢,含着輕俏的笑:“這些年沒有複習?”
攬着她腰間的手驟然收緊,她一時不察,跌撞兩步,和他一同栽入流光溢彩的黃昏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