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手機,眼神輕微一動。
朋友圈帶了定位,她在維港。
那是漫長幾百日中,他們距離最近的一個晚上。
十八歲。
本該盛大的成年禮,顧正清和宋微極盡所能地将他推向宴會焦點,香槟酒和雪茄互相推讓,但是因為少了某個人的存在,于是盛大得并不完滿。
女孩子用柔軟的聲音呼喚他的名字,他轉身,擦掉了煙頭火星。
她自然地靠上來,挽住他的臂彎,笑說等會兒的第一支舞,我和你跳吧?
聞也禮貌但歉意地笑,不動聲色地抽回自己的手,說有通電話。
當然沒有電話,因為他在克制自己感情的同時,隻敢像一個小偷記住她的銀行卡賬号。
為什麼三流小說總愛這樣寫。
被拯救的,總會愛上拯救的。
明明她什麼也沒做,隻是途徑了他的一段人生。
但真的有電話。
陌生的号碼,從隔着汪洋的港島打來。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真。
但聞也緊接着意識到,也許不是失真,而是陌生。
因為他真的,太久太久,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
“生日快樂。”她說:“禮物讓人送過去了,記得簽收。”
聞也哪裡都在顫抖。
眼神顫抖,手指顫抖,一顆心顫抖。
他沒有回答,回答不出,說謝謝嗎?太生分。還是說,生日後面,應該還有一個名詞。
不是弟弟,不要是弟弟,千萬不要。
他卑微地、無聲地乞求。
求求你,拯救我。
她在巨大的煙火騰空聲裡,很輕地笑了一下。
“生日快樂,小也。”
電話在他的沉默中挂斷。
一分三十七秒,他狼狽地,将臉埋在手心裡,淚流滿面。
那些因為身份,因為親情道義講不出口的感情,全部在這一聲的嗚咽裡。
他想自己真的好過分,占據了本該屬于她的榮耀,屬于她的掌聲,現在竟然還妄想占據她的所有。
怎麼會愛上姐姐呢?
什麼人,才會愛上自己的姐姐?
聞也用更加忙碌的學業和工作懲罰自己,就像一個推不下石頭的西西弗斯。
一分鐘掰成一小時的拼命在他身上得到淋漓盡緻的體現,他更快更輕易地融入曾經宋昭甯唾手可得的世界,他知道了上流社會的運轉法則,無非是一杯酒一支煙堆積起來的資源人脈,代價是瘋狂透支的身體和各種各樣的病痛。
也許是在做夢吧,睜開眼,天花闆潔白炫目。
聞也僵硬地擡了下手,牽扯的痛,他麻木地轉過眼,看向還剩大半瓶的營養液。
不知道幾點,沒有合緊的門頁傳來不算劇烈的争吵。
他覺得自己應該是病入膏肓了,否則怎麼會聽到宋昭甯的聲音。
她不是應該在南法,在舊金山,在北愛爾蘭,在那些他隻有談生意才會搭乘飛機前往的地方。
她怎麼會在這裡?
女孩子的據理力争聽起來很有力量,她說話做事一直條理分明,哪怕怒火中燒也是非常譏诮漂亮地挑起眉角,很少會用尖銳詞語去攻擊别人。
然後她的母親說:“宋昭甯,你想要自由,可以,你得到了。但我從小怎麼教你?這個世界的一切,你可以得到,但你也要交換。”
她覺得荒唐和不可理喻,聞也想象着她動怒時的模樣,應該是一種堅冰似的冷漠,然後又想起,他見過的,在當年那場宴會,他被關于她的信息騙走,然後在她面前下跪。
那個時候,她就是那樣的表情。
宋昭甯很累了,她筋疲力竭地靠着牆壁,終于什麼都不再說。
腳步漸行漸遠,然後又漸行漸近。
有人推開門,聞也閉上眼。
宋昭甯站在病床邊,看了很久。
她的手指很冷,怒意上頭血液逆流,凍得他仿佛冰天雪地。
但她什麼也沒說。
距離又遠了。
聞也和宋昭甯變成了教科書式的姐弟。
她的名字逐漸從名利場褪去,就像一道華美又閃耀的流星,最終的歸屬是無聲無息的沉寂。
直到不期而遇的夏天。
她是逃回來的,借用了宋愈的私人飛機,先在南半球上空飛了一圈,繞過所有人的眼線。
聞也哽了幾秒鐘:“可這裡是你的家。”
她歪歪頭,南半球的陽光沒有讓那身牛奶原漿的皮膚有一點點的褪色。高高揚起的馬尾色澤烏黑,發梢落着細碎的陽光,呈現難以描述的淺金光澤。
“可這裡是你的家了。”她用了限定詞強調:“現在。”
聞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隻得再次咽了下因為缺水而沙啞幹澀的喉嚨。
他的鋼琴彈不下去,她幹脆腳步一轉,坐過來,因為要踩踏闆,渾圓白皙的腿根離他的長褲貼得很近。
聞也從沒和她有過四手聯彈的機會,當時聞希年紀更小,鋼琴也學得更加糟糕,她的目光和耐心慷慨地給予聞希。
十指輕快地遊走,纖長白淨的頸折下來,粉金色的陽光鍍着她的身影輪廓,她漫不經心地彈,也許錯了幾個無傷大雅的音,但因為是陌生的曲子,他挑不出任何錯處。
什麼曲子,沒有聽過。
她說,即興。
為了不讓話題冷下來,聞也采取了笨拙的辦法:“你鋼琴彈得很好。”
宋昭甯果然露出無語神情:“如果你從三歲開始練習的話,你也會變得很好。”
“很辛苦吧?”
他不假思索,在他曾經聽聞但沒有真切參與的那些人生裡,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偶爾也會有過怯懦退縮的時刻,然後,有沒有人安慰她,就像她曾經出現在他病房的那個晚上。
“人生沒有哪件事情是輕松的。”
她單手撐着臉,眼底含着溫水似的笑意:“你現在做的這些事情,難道是你真心喜歡的嗎?你也很辛苦吧。”
聞也搖頭。
為她做這些事情不辛苦,隐瞞自己的心意才辛苦。
但是很多事情,永遠不必讓她知道。
她飛走了。
那就讓她永遠自由。
“我一直記得你和我說的話。”
陽光斜了一寸,她掀起眼簾,看向光柱中因為琴鍵共振細小飛舞的塵埃,問:“可我跟你說過很多?”
他脫口而出:“我想讓你自由。”
宋昭甯擡起手,瑩白伶仃的手指,漂亮地抓了一把光線。
她攤開手,掌紋清晰。
其實什麼都沒有。
但聞也知道,自己的命已經被她攥在手中。
宋昭甯微微地笑起來:“但我覺得你想說的不是這個。”
這個夏天黏膩、潮濕,悶熱窒息,所有情愫無法生長。
然而所有情愫瘋漲。
因為她還有後半句。
“我覺得,你其實想說,我想讓你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