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院陪她幹站着看了一會兒雨,心裡想的是這場雨真夠邪門,護城好多年不見連日暴雨。
宋昭甯慢慢揉着眉心,她腳尖一轉,單肩斜倚着,半晌拿出手機,當着馮院的面撥了一通電話。
執拗地響了半分鐘,無人接聽自動挂斷。
已經是華燈初上的光景,沒有月色,倒是那兩盞高大複古的路燈,盡職盡責地照亮腳下長路。鵝卵石被雨水洗得微微發亮,夜色裡折射出朦胧似夢的微光。
她忙到現在,剛從公司出來,聽說了席越的事情,隻能讓司機調轉方向。
馮院樂意陪她,他看着宋昭甯收起手機,無奈地讓開手掌。
“連你也打不通電話,真是怪了,他還能在哪裡。”
宋昭甯輕描淡寫:“要上班吧。你看我其實也挺忙的。”
馮院登時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忙到又沒時間吃飯了吧?年底了安排一下你公司的人來做全身體檢。”他加重音量強調:“你公司,也包括你。”
她随口敷衍:“知道知道。”
這個點一餐還供應的窗口寥寥無幾,馮院給她開了個小竈,焖了一份海鮮面。
她把外套疊在長椅,内搭一件祖母綠的連衣裙。
是昏暗又濃郁的顔色,如果皮膚顔色不顯,很容易穿出适得其反的土氣。
但她白如一株水仙,瑩瑩袅袅,清冷傲然,燈光輝映下有種濃豔蓊郁的生命力。
她吃東西的模樣很秀氣,瓷勺盛了半筷子的面,面上疊着兩片扇貝,微微吹涼了再喂入口中。
飯量小,一碗面不過吃了三分之一。
馮院想勸兩句,話到嘴邊轉了一圈,無聲無息地壓下。
他什麼也不吃,雙手端着寶貝保溫杯,看她吃得看她吃得鼻尖冒起細密熱汗,在她擱下筷子的同時遞了張濕巾。
“你有些上火,”他如此點評:“煙要少抽。”
宋昭甯睨他一眼,從口袋摸出打火機和煙盒,伸指推到馮院面前,慵懶揚眉。
“您這句話,簡直跟‘你最近很不對勁’,之後接‘聞也呢’一樣莫名其妙。”宋昭甯眼神沉靜,漫不經心道:“您究竟是想關心我,還是關心聞也?”
馮院好笑道:“關心你也關心他不行嗎?”
“好。”她言簡意赅:“那麼,有道是長輩,越看女婿越讨厭。您對聞也不至于讨厭。”
馮院冷不防她舊話重提,差點被老同興嗆住,尴尬地咳了幾聲。
宋昭甯指端叩擊兩下屏幕,鎖屏界面跳出十分鐘以内的通知。
她掃過一眼,骨節分明的手指關閉屏幕,末了還把屏幕倒扣桌面。
馮院看着她這一連串動作,一個極其隐秘的想法浮上腦海。
“你在等聞也的電話?”馮院老神在在地勸:“你也年紀不小了,有沒有考慮過終身大事?”
“提醒一下,我和席越的婚約還作數。”宋昭甯冷冷打斷:“您隻要口不對心,上下兩句話必定天差地别。”
“……你真是,”馮院無言以對,搖頭自歎弗如:“走錯路了,應該去當律師。”
她的聲音含着點兒疲倦沙啞的笑,眸光從半垂的眼縫漏下來,停在輕輕敲擊手機背闆的手指。
“您的拐彎抹角也很生硬。”她毫不留情地拆穿:“馮叔叔,其實你早就認識聞也了吧?”
馮院嘴硬:“我上哪兒能認識他啊。你不會是吃撐了沒話找話吧。”
宋昭甯從善如流地點頭:“保溫杯我扣下了,您今晚不交代實話哪裡也不能去。”
馮院一張臉登時變得綠油油。
對峙片刻,常年握手術刀的搞不過常年坐談判桌的。
馮院心緒五味雜陳,甚至有幾分莫名的諱莫如深。
“昭甯,我當年和你父親關系很好的。”
他低下頭,少頃深吸了一口氣,說:“聞也父母對他有恩,所以他将聞也聞希帶在身邊。他很愛你的媽媽,但如果你家裡不接受這兩孩子,他是不會委屈他們的。”
她點了下頭。
這些故事她已經知道了。
“出事以後,你轉到美國的醫院治療。我沒有見過他們,想找人也無從下手。直到前幾年回國,陰差陽錯地見到了聞希。”
馮院苦笑一聲:“後來也是花了很多時間,才慢慢了解到他們的身份。我想插手,但缺少一個合适的契機,隻能和市二院溝通,把聞希的醫藥費轉到我的名下,但明面上挂的仍然是二院的賬單。”
宋昭甯明白他的所作所為。
聞希生病住院的那段時間,聞也一天要打好幾份工。他是正經211大學畢業,校招時曾經拿到一份相當高薪的offer,但這家大廠熱衷加班,他分身乏術,工作半年後無奈遞交辭職信。
馮院曾和二院領導溝通過,做一個匿名愛心捐助,誰料聞也嚴詞拒絕,隻說他有手有腳,還能還得起醫藥費。如果真的有捐助,可以考慮隔壁病床的小姑娘,才五歲,一隻特效針要70萬。
“甯甯,你信不信這個世界上存在善意的巧合?有一天我從二院出來,碰見他跟你的車。但他最終沒有找你。”
頓一頓,他仰起頭,微微有些出神:“那會兒聞希的病情還算穩定,他不至于走投無路。更何況醫藥費一直是我負擔的,二院從沒主動催促過。”
“所以——”
“所以不管是因為什麼,他從來沒有想過利用你。”
馮院終于呼出堵塞喉底的一口腥氣,眸光無奈而傷感地看向她:“據我所知,他的叔叔是個賭鬼,雖然我不知道過了這麼多年他們是如何重新遇見,但那人的賭債,全算在了聞也身上,甚至偷竊了屬于聞希的醫藥費。”
宋昭甯沉默片刻,再開口時,聲線無端沙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