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他們趕得上最後一班高鐵。
聞也沒有錯覺她是那種“唯飛機不坐”的大小姐,事實上,宋昭甯很有吃苦精神。早年下鄉扶貧,那地方别說高鐵,開車都費勁。
最後在幾塊刮着倒刺的木闆拼起來的牛車上颠簸了三四個小時,好不容易踩到農民賴以為生的黃土地,臉色發虛,眼睑烏青。她說不出話,有種蒼白易碎的靈魂出竅的感覺。
不管怎樣也是大家族中成長的千金小姐,嬌貴又嬌氣,但她偏是忍下來,緩了半小時就和副總實地考察。
那些撥給失學孩童的教育基金,每一筆都過宋昭甯的眼。
她當然知道上遊下遊收尾勾結吃回扣,這種事情在當前社會屢見不鮮,且文化水平越是低下的地方,發生的越是頻繁。
她也不厭其煩,每年總能抽空親自過目,哪筆資金對不上,從源頭追責到源尾,是真正做慈善而不是空有噱頭的實幹家。
聞也知道這些事情,所以沒有出聲勸阻。
護城是一線,高鐵站前年剛翻修,出行走直梯扶梯滾梯,否則單靠雙腿能走到下個世紀。
刷過身份證安檢時,宋昭甯重新把口罩細繩挂回耳後,等聞也走近了,她撕開包裝袋,勾手示意他低身。
微微涼意的手指,貼着他耳骨和傷疤,妥帖細緻地戴上口罩,隻剩一雙形狀極為鋒利的眉眼。
宋昭甯不熟悉高鐵站,她這輩子統共沒來過幾次。
聞也還算熟悉,但他走的是普通通道,宋昭甯搖頭,打電話讓人來接。
白色觀賞車穿過面目疲憊困倦的人流,開車的男人語聲畢恭畢敬,目光落到聞也身上不自覺地停了一兩秒。
中間給懷願的助理周筠月打了通電話,比起懷願語焉不詳的說辭,周筠月的說法更加詳細。
章名卉導演事前下過軍令狀,不許任何角色之外的人探班,懷願把所有電子設備都交給周筠月鎖起來,可能是宋斂找不到人,幹脆逮到了片場。
見面還沒兩分鐘,突然就吵了起來。
原因是宋斂要成為出品方之一。
章名卉願意跟宋昭甯合作的一大原因是她肯下放權力,一個好的導演,如果遇到處處加塞的資方,那麼這部戲的呈現效果絕對差強人意。
但宋斂不一樣,他是純粹的商人本性。很難說得通他今夜這堪稱發瘋般的舉動是因為對懷願恐怖而變态的占有欲,還是和席越的較量。
席越的業務版圖沒有娛樂圈,未來也不打算擴張試水,他之所以注資全是為了宋昭甯。但宋斂臨門一腳插進來,局面瞬間倒轉。
宋斂要塞自己的人。
這混蛋不知上哪兒又捧了個小明星,和懷願五分的像。
再加上妝造、打光、角度,這五分便成了七分。
劇本女主的人設基于宋盈詞創造,宋小妹不肯抛頭露面,這本子便擱置了多年,直到宋昭甯攢局拉班底,把懷願捧到了章名卉眼前。
幾方人馬輪番給宋昭甯打電話,抱怨的、倒苦水的、委屈的、打抱不平的,就連席越安插的資方副總也被驚動,一疊聲說這事兒真不幹我的關系啊。
一直到車程過半,宋昭甯放下高鐵奢侈品站剛購買的平闆,閉着眼睛揉了揉額角。
聞也擰開常溫礦泉水,遞到她手邊。
商務座靜谧無聲,隻聽若有若無的薄膜鍵盤敲擊聲和刻意壓着音量的英文,聞也坐在這片哪怕是臨近午夜十二點也照舊西裝革履衣香鬓影的商務艙,感覺渾身都不自在。
但這感覺又很沒道理,他小時候寄住宋家那幾年,什麼潑天富貴沒見過。
局促像是姗姗來遲的生長痛。
他垂下眼,餘光中的礦泉水沒被另一隻手接過,她電話又響,這回是唐悅嘉,小姑娘不滿意又不敢講,隻說她可以陪着出差,而且昭昭姐你一個人的誰來開車?
宋昭甯低着音量:“我和聞也在一起。”
哦——
她無聲地睜圓嘴唇,在穿衣鏡前一件件地剝開外套和裡衣,重新換上不需要出門的睡裙,她滾到柔軟大床上,鼻息嗅着幹淨好聞的陽光氣息,悶悶道:“我已經安排好接車。東A,尾号003,黑色寶馬。”
“多謝你,晚安。”
直到下車,她重新挂起口罩,充過電的手機恢複滿格,唐悅嘉給司機留的是聞也的手機号,她這點做得很好。
聞也拿着她一口未動的礦泉水,右胳膊夾着嶄新的、沒有撕膜的平闆,站她身後,說是助理也行,保镖也行。
司機不敢不殷勤,問了吃什麼喝什麼,得到否定的答案後,一腳油門踩得飛快。
懷願在東城的一個小漁村拍戲,自然風景很美,林立歪斜的電線杠,又細又長的碎石子路,碼頭泛着長年累月的魚腥味,人來人往的石階被磨出了油滑的光澤感,散落着鮮血淡去的鱗片,像隕落的星。
之前有節目組來采風,想要包下這款場地,一問才知道有主,章名卉早早欽定了拍攝場地,為了影片上映後的收尾效應,宋昭甯出資一租就是三年。
——租的隻是拍攝權。臨海而居捕魚為業的漁民不需要搬離,她要保證這裡原汁原味的生态風光。
舟車勞頓的落地時已經過了十二點,波光粼粼的平靜海面倒映着一簇筆直梭巡的燈光,漁網和浮标随着風向起伏,以往入了夜便安靜沉寂的碼頭此刻往來腳步匆匆。
寶馬小心翼翼地挨着庫裡南,宋昭甯看着熟悉的耀A車牌,心想從耀京到東城得十幾個小時,她這位大哥竟然那麼有閑心開車過來?真是昏了頭。
路不好走,昨夜下過雨,踩一步鞋跟深陷,得費上更多的勁兒拔出來。
好在劇組安營紮寨的地方不遠,周筠月翹首以盼,終于見着來人,跑得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