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睦永遠燈火通明,氣息冷冽潔淨。
那輛載着傷者與傷者父母的商務benz暢通無阻地駛入電動閘門,年輕夫妻仿佛汪洋孤舟,不自在地抓緊了對方的手指。
宋昭甯提前緻電馮院,攔住了院長的下班時長,并讓他對警用桑塔納放行。
遠不如奔馳舒适的後車廂,唐悅嘉挨着宋昭甯肩膀,人生第一次坐警車的經驗并沒有讓她多想記錄,她轉過臉,憂心忡忡的目光看着宋昭甯。
因為暴雨的緣故,好幾條路緊急分流。
宋昭甯看着後視鏡若隐若現的幾輛車,都不是太小衆的豪車,跟得也很隐晦。
她搭在膝蓋握着手機的手指,蒼白地緊入掌心。
模糊光影鍍着她眼角眉梢,有種驚心動魄的冷豔。唐悅嘉忍了忍,最終細聲細氣地問:“昭昭姐,你沒事吧?”
她正回目光,斂下眼底深重疲倦,搖了搖頭。
很快到宜睦,馮院事先安排好的醫護人員已經待命現場,接到傷者馬不停蹄地推進了手術室。
警察把桑塔納停好,靠裡的後車門推開,宋昭甯面無表情地踏上台階,唐悅嘉在她身後跌跌撞撞地撐着傘。
“宋總。”馮院身邊的助理急匆匆地迎面走來,他把手中的平闆電腦轉了方面,遞給她:“這是病人資料。”
宋昭甯筋骨漂亮的手指蹭上了已經幹涸凝固的血,她本來要去洗手,聞言停了腳步,沒伸手去接,目光随意地在背調界面一掃而過。
隻一秒,透着極緻冷感的淺色雙眼忽地凝縮。
修長頸部幾分不動聲色的僵硬,悶在喉底的嗓音透着沙啞,她搖頭,索然寡淡道:“盡力搶救。”
助理點頭,她走兩步,忽然單手抵着側額,深長地呼出一口熱氣。
宜睦的洗手間做幹濕分離的設計,白瓷盥洗台放着香奈兒的全套護理,她擠出一管粉橙色的護理液,細緻地、麻木地、平靜地搓揉起泡,最後一根根地擦淨手指。
幫忙擡擔架時沾上的冰冷血液已經盡數洗去。但不知為何,銀色水龍頭汩汩作響,她眼神木然放空,似乎凝定着自己的指尖,又像是透過濺起的茫茫水霧,想起過去的某一幀畫面。
宋昭甯重新出來時,唐悅嘉目光愕然,她瞬間駐足,呼吸幾分發緊。
媽媽問過她,你覺得你們那宋總,是個什麼樣的人?
普羅大衆對豪門總有觸之不及的八卦,唐悅嘉倒是沒想很多,爽快地回答:“是個超超超超超級善良的人。”
但——
她眉眼一閃而過的厭惡,仍使唐悅嘉有一瞬間的膽戰心驚。
唐悅嘉惶恐地停下腳步,眼睜睜看着宋昭甯手指扣住電梯,數字在她半垂的眼底跳躍,開門時帶起一股充足幹淨的冷氣。
她慌不疊地一拍額頭,迅速跟上。
搶救室的長廊白壁光耀,地闆光潔勻淨,空氣中彌着一股淺淡的、卻格外好聞的冷淡氣息。
那對年輕父母宛如誤入人類社會的動物,警惕戒備地看着所有往來的人。
他們沒聽過宜睦,不知道這是一家什麼樣的醫院,為何如此空曠冷淡,如此不慌不忙。
待女兒進入搶救室,他們才有機會,拉住一個過往的年輕護士,問出心中疑惑。
護士登時露出了啼笑皆非的表情,她先解答第一個疑問:“您放心,這确實是正規的醫院,咱不做販賣器官的違法事情,您看,那位警官還在呢。其次,這兒不能走醫保……但我們真的是正規醫院!是私人醫院,您放心,宜睦的醫生不比市二院差,何況親自主刀的,可是咱們院長。”
一番話下來,疑惑是消除了,心也被提起來了。
兩人對視一眼,俱是驚疑不定。
私人兩個字,在當今社會,代表地位、階級、勢力,還有對他們而言,無法想象且富可敵國的财富。
女人木然地咬住嘴唇,她身上也有傷,擦傷居多。如野獸般失控的鋼筋車頭撞過來時,男人隻來得及推開妻子,卻拉不住奔跑的女兒。
護士給他們接了兩杯水,就連那一次性的水杯,用的也不是廉價紙杯,而是精緻華美,若放在商超裡,大約也要百來元售價的寬口水晶杯。
水也不似燒出來的涼白開,入口甘甜,回味無窮。男人牙齒咬着杯壁,他們渾身都濕透了,又站在比體感溫度更低的風口,兩人戰戰兢兢地,被動接受來着命運的惡意錘打。
“私人醫院……私人,肯定需要很多錢。”他雙手緊緊握着杯子,驟然深吸一口涼氣,上下齒列打架:“不管怎麼樣,囡囡一定要救,我去想辦法,你别擔心……”
或許是“錢”這個字眼,又或許是“私人醫院”,年輕母親搖搖欲墜的理智終于潰不成軍的斷裂,她靠着牆壁,終于崩潰了:“都是你,都是你!非得把她帶回來!這下好了,囡囡要走了,我可怎麼活……我怎麼活啊!”
她瘦小單薄的脊骨蹭着牆壁,無力緩慢地下滑,最終蹲坐到臉上,一張失魂落魄的蒼白面容埋在張開的雙手,幾秒鐘後,驟然爆發出極度壓抑也極度克制的嚎啕。
唐悅嘉在她壓抑至極的哭聲中,讪讪地停住了腳步。
宋昭甯細跟鞋踩得笃定,一下,又一下,走到了那對年輕父母面前。
“你好。”靜默片刻,她在對方逐漸弱下去的哭聲開口:“我想向你們求證一件事情。請問你們的女兒,是從福利院領養的嗎?”
不光是父母,就連唐悅嘉都怔住了。
她直覺這不是一個可以在現在這個時間點問出來的事情,不管答案是什麼,對他們來說無異于殺人誅心。
男人認出她,她正是第一時間主張把孩子送到宜睦的人。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帶着無法掩飾的慌亂和試探。
他不知道對方是誰,又是什麼身份。那他們乘坐的車、以及警察對她的态度,在他們心裡勾勒一個模糊又遙遠的形象。
這樣的人,這樣高高在上的人。
隻在新聞頻道或财經媒體見過的人,他終于想起來,知道終于知道為什麼她看着有點眼熟——
某天囡囡看電視,不慎碰到了遙控器,護城本地的新聞頻道,珠圓玉潤的女主持人以一種國泰民安的聲腔播報宋氏最新竣工的摩天大樓。
她的臉隻出現短短一幀。雖然短暫又模糊,但不得不承認,那确實是一張過目不忘的臉。
久久得不到回答,宋昭甯轉過視線,落到仍然坐在地上的母親。
她沒有猶豫,彎腰伸手握住她手臂,将人拉了起來。
雨依舊在下,絲毫沒有止歇的迹象。一束模糊月光斜斜地照過來,映出她清楚而冷靜的眉眼。
那段單薄冷淡的月光映着她玉色似的鼻骨和繃得稍緊的下颌,女人空空地咽了下喉嚨,她先是搖頭,搖着搖着,淚水洶洶而下。
宋昭甯側着頭,眸光偏了一下,“嘉嘉,去拿紙巾,順便拿兩套幹淨的工作服來。”
唐悅嘉應了一聲,轉頭就走。
腳步聲漸行漸遠,這一小片地重歸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女人不說話,男人則用力地盯着她,許久,他攥着自己妻子冰涼的手,出口的字仿佛帶着滾燙的火星:“你是誰?你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我姓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