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針腳縫補一頁又一頁,五月末尾,護城正式步入夏天。
漫長雨季,還有時不時造訪的台風,構成了宋昭甯對護城的夏季印象。
離聞希手術還有一段時間,宋昭甯抽空在六月一這日,來到聞也和聞希曾經生活過的孤兒院。
孤兒院位于護城所屬的下面市縣,開車要四個多小時,走完國道走省道,走完省道走鄉道,走到鄉道是泥巴路。
許勉開的這輛黑色大奔不知濺了多少泥,剮了多少蹭。
好不容易一路颠簸地到了,面前是一棟低矮擁擠的灰白小二樓,一樓門口懸挂的“愛心之家”搖搖欲墜,曾經用鮮紅色描畫的愛心如今褪得隻剩下一個模糊難辨的兩條括弧。
她伸手撥過黑色墨鏡,從挺直鼻骨挂下來。身後是許勉跟上來的腳步聲。
羊腸小巷不好停車,許勉不得已把車停到巷口外面的臨時停車位,宋昭甯跟着導航提示,七拐八彎,終于抵達這看上去像上個世紀遺物的孤兒院。
照片捏在手中,這是她讓許勉調查的資料。
她那雙色澤淺淡的眼睛靜靜地凝定照片,目光似乎要穿越十幾年的風霜歲月,浮在半空中,安靜冷漠地注視當年的兩個小孩子。
這是她能找到的,關于聞也最早的影像資料。
聞也被顧正清帶到宋家的年紀很小,也許不到十歲,聞希就更小了。
但他們一意孤行離開時,一個未成年,一個身體欠優,無論從哪種層面考慮,依舊是需要監護人照顧的年紀。
那麼小的兩個孩子,脫離家人的庇佑保護,他們能做什麼?
在不被宋昭甯了解的這些年,他怎麼用自己瘦弱單薄的肩膀,将聞希拉扯至今?
宋昭甯無法想象。
人體細胞會自動修複和代謝,如果将全身細胞更新疊代,需要七年。
那部分被她遺忘了的記憶,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有沒有七年這麼漫長?
“小姐。”
許勉撐開遮陽傘,斜打着立在她身前,辟開一隅陰涼地。他比宋昭甯高,視線自然而然地垂落,看清她手中捏着的照片。
那是一張修複過的老照片,做了清晰處理。
兩個輪廓相似的小男孩兒,一個高一些,一個矮一些,盡管五官稚嫩神情模糊,不難看出他們在血緣關系上的牽連。
聞也面無表情地看着鏡頭,那天陽光或許很大,又或許其實是個風雨欲來的陰雨天,小小的男孩子神色不耐,伸出的胳膊牢牢地回勾弟弟聞希的肩膀。
聞希卻很高興,髒乎乎的手指抓着一根青綠色的棒棒糖,沖着鏡頭笑得牙不見眼。
青綠色,是蘋果口味,還是哈密瓜口味?
宋昭甯翻過第二張照片,這張照片的清晰度遠勝于前一張。
西裝打扮的顧正清站在愛心之家的牌匾下面,那時候的愛心還很鮮紅。
他一手抱着聞希,一手牽着聞也。
雙眼沒有望向鏡頭,而是低了頭,與仰着視線的聞也對視。
宋昭甯的手指,輕盈地點了點更年輕、更意氣風發的顧正清。
你們是什麼關系、為什麼會領養聞也和聞希、為什麼會謊稱他們是你的孩子?
隔着數十年的時光,宋昭甯清晰地聽見自己問:如果你料到這一日,會不會後悔當時的的決定?哪怕隻有一秒鐘?
你有一秒鐘的後悔,成為我的家人,成為我的父親,成為我人生過早隕落卻不可或缺的指明星?
很可惜,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她。
“走吧。”
宋昭甯重新撥正墨鏡,她把兩張拷貝而來的照片細緻地收回包裡,高跟鞋踩碎今早陣雨留下的一小灘肮髒水窪。
孤兒院的院長仍是與顧正清合照的那位,當年他不過三四十的年紀,如今卻老得厲害,頭發花白,身形佝偻,懷裡攬着一個木木呆呆的小女孩子,低聲勸哄着讓她張一張口。
宋昭甯目光下落,缺了月牙豁口的土窯燒制碗裡,稀稀疏疏的幾星米粒伴着白.濁米水。
再看其餘上桌吃飯的孩子,各個面黃肌瘦,瘦骨棱棱,男孩穿着破爛寬大洗到發白的T恤,女孩倒是比男孩整潔一些,起碼齊耳短發幹淨利落。
冷不防來人,院長擡頭,正巧許勉跨進另一條腿,同時收了手中黑色雨傘。
那一瞬間,院長茫然虛浮的目光如同被虛空直掼而來的利箭,不講道理地盯住他。
這把售價在700英鎊的雨傘,曾經被某一線頂流說唱歌手帶火,自此價格水漲船高逼近1000英鎊。
那日她去倫敦出差,恰逢大雨,以溢價三倍的價格,從路邊商販的手中買下。
鎏金獸首的傘柄,鬃毛獅子的雙目用火紅鑽石點綴。拇指大小的鑽石,在這間連風雨也承受不住的小小孤兒院,光芒萬丈、熠熠生輝。
許勉将傘尖抵着地面貼牆而放,他一擡頭,直面四路八方的視線,不覺愕然。
“小姐,看我是怎麼了?”他站到宋昭甯身邊,宋昭甯把墨鏡摘下,鏡腿折疊收回手包,她淡聲道:“不是看你,是看雨傘。”
雨傘?
許勉詫異回頭,後知後覺,他無聲啟唇,片刻又閉上。
呆怔半晌,他猝然别過視線,擡手尴尬地摸了摸自己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