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對馮院還是宜睦,今夜實在難忘今宵。
晚十點,他被瘋狂内線打斷,車鑰匙剛從抽屜拿出來再度丢回去。
電話那端的年輕護士說話颠三倒四,馮院語氣溫和地讓她慢慢說,小姑娘柔軟聲調帶上含混哭腔。
“院長!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席總鬧起來了,說要把咱院給燒了。”
馮院擡手摁住突突直跳的太陽穴,重了手勁兒轉揉幾秒,他問:“宋總呢?”
小姑娘一聲尖叫響徹天地,接着是亂七八糟的翻滾打砸的聲音,馮院不得不把話筒稍微拿遠。
緩幾秒,他鎮靜平穩的聲音安撫了瑟瑟發抖的小姑娘,馮院道:“别擔心,别害怕,别聯系保安,随便他砸,不用理會,反正賬單會寄到他手上——你先下班,沒事的。”
小姑娘怯怯地應了,慌不疊地收拾自己的托特包,攜着另一個關系較好的同事從後門離開。
收了内線,馮院枯坐片刻,既無奈又好笑地搖頭。
片刻,他起身離開辦公室,沒有走高層專用的電梯,而是走另一層。
電梯門左右推開,宛如飓風過境的斷壁殘垣湧入視線,他輕輕地嘶了一聲,不忍直視地皺眉。
接待大廳慘不忍睹,桌椅、玻璃翻了滿地,馮院低頭踢開一株奄奄一息的白山茶,花瓣不知被人踩過幾腳,泥濘腐爛地貼着瓷磚。
席越挽着手肘襯衫,一面打電話一面繼續用手中的白色高爾夫球棍痛擊所有他目之所及的一切。
那一整面映着深夜璀璨燈火的落地窗,是宋昭甯特地找意大利玻璃廠定制再空運回國的玻璃,此刻東零西碎、四分五裂。
馮院抽疼地咬住後槽牙。
真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他隻是想好好經營一家醫院,任勞任怨的打工人做錯了什麼?
馮院無語問蒼天。
席越從僅存的、搖搖欲墜的一小片玻璃看見來人身影,他卷着舌尖彈出一個無意義但聽着散漫嘲諷的單音節。
他臉上架着一副黑色墨鏡,客氣禮貌地向着馮院一擡下颌,恢複為漫不經心的語調:“院長晚上好。損失費和誤工費請發我公司,财務部會有專人處理。”
馮院幹巴巴地笑了兩聲:“好,沒問題。席總你要留下來吃夜宵嗎?我院餐廳的手藝還不錯……”
“哦,說到這個。”
席越把手機高高抛起,旋轉着接下,他吊兒郎當地微笑:“忘了通知您,我剛讓人把您餐廳也砸了,順便‘請’走了你的廚子。聽說甯甯還挺喜歡他的手藝?”
馮院面色驟變,他眯起眼睛,喉結艱澀地滾動幾下,最終唇頰肌肉牽扯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您何必和甯甯置氣?”他故作苦口婆心地勸說:“甯甯為了這家醫院耗費多少心血,您不是不知道。您這樣做,實在有些不懂事。”
馮院當然不會為了讨好誰或奉承誰便将宋昭甯置于風口浪尖的位置,他指揮身後訓練有序的保安收拾滿地狼藉,向來端方守禮的笑容轉瞬即逝。
席越好整以暇地整整襯衣下擺,他做出一個極為标準的揮杆動作,但眼前已經沒有能讓他随興打砸的東西了。
“我總不能對自己女人動手?”
席越揮出球棍,空氣嗡鳴,他微微一笑:“甯甯的,自然就是我的,我就算今夜夷平了這裡又如何?甯甯不過是跟我生幾天的氣。”
後悔如沖破堤壩的洪水,馮院雙手撐在膝蓋,半晌千回百轉地從心肺擠出一口沉沉歎息。
他當時怎麼沒有聽從甯甯的建議,讓席越做一次腦部檢查呢!
好好的席家,怎麼就養出一隻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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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昭甯把高跟鞋踢到一邊。
大概是覺得碰過席越的鞋會被傳染瘋病,她出大廳時搭着聞也手臂,幹脆利落地解開另一隻鞋。
兩根閃閃發亮的銀色帶子穿在她細長手指,宋昭甯冷着臉丢進不可回收的黑色垃圾桶。
隔着單薄襯衣的體溫一觸即收,宋昭甯赤着腳踩在清掃幹淨的長道,腳後跟白皙羸弱。
她重重地邁下步伐,圓潤後跟蔓延血色。
直到車門煩躁地拍上又自動打開,宋昭甯搭着車窗,不耐地問:“你走不走?”
聞也沒有往副駕駛走去,他很高,路燈光影苛刻地投落,宋昭甯俯身翻找煙盒和打火機,草草揉出一支點燃。
奶白煙霧在他眼底乘着風緩緩上升、消散,聞也擡手虛攏了一把風,微涼潮濕的冷意從指縫遊走。
“我來開車吧。”他低聲說。
宋昭甯清瘦掌根抵着方向盤,聞言懶懶偏頭,脖頸到領口的陰影深刻,他克制自己目光,沒有往不該落的地方落。
“上來,我不喜歡重複第二遍。”
話已至此,聞也微妙地抿了下唇。
他知道宋昭甯的脾氣,當她憤怒到無以言明的時刻,通常伴随着漫長冷漠的寂靜。她會和往來的人談笑,逗趣,甚至談判,博弈。端得謙順溫靜,實則以極端方式壓抑骨子裡沸騰的戾氣。
好幾次,聞也沒有出言提醒,油表已到市區行車的規定上限,但她視若無睹。
他從前車繞過,兩束筆直光線打在眼底,他深呼吸,手動打開副駕駛的車門。
宋昭甯車上有備用的軟底鞋,她換上,給足油門。
銀色賓利如午夜幽靈撕破夜色,揚長而去,千萬級别的引擎呼嘯聲直上雲天。
她沒問聞也住在哪裡,隻是在交叉路口随意打轉方向盤,是左是右,是進是退,全不在意。
數息後的沉默,聞也平靜開口:“宋小姐放我在前面下車就好,我搭地鐵回去。”
交通燈有序跳動變化,投落車廂的光源明亮不足、暧昧有限,卻把她咬肌緊繃的側臉映得冷豔而明晰。
她的脖頸留有席越鉗制她的青紫淤痕,說話時,緊緻皮膚細小共振,那傷痕如一面鮮明而恥辱的旗幟。
聞也移不開目光。
“放這裡行嗎?”出乎意料,她多問了一句。
不做任何繁複美甲依舊精緻的指端點叩方向盤,她沉吟一息:“也好,往老城區的方向我不順路。你到家了,給我說一聲。”
話音一落,白玉似的手指夾着的燙金名片遞到他眼底。
聞也喉結微動,半空而落的暖色燈光緩緩曬過他蒼白眼皮,垂眸時隐約可見淡青色血管。
有車鳴笛催促,宋昭甯前傾探身,黑色安全帶勒着一蓬飽滿松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