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淮身處這方獨立的空間中,腦中不合時宜地閃過了某些記憶片段。他長眉輕攏,被迫接收了這些零碎的信息。
模糊的畫面像暈染開的水墨畫,如夢似幻,在他的眼前緩緩放映。
那是許多陌生而又熟悉的東西。
向淮看到了高聳入雲的祈山之巅,看到了幾千級宛如通天的階梯,看到了空中遊動的黑龍,還看到了正在小徑上奔跑的白狐……
他一時間竟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置身于其中的當局人,還是遊離在塵世外的看客?
向淮頭痛欲裂,滿目血紅,仍然不肯閉眼,死死地注視着眼前的畫面。
這些都是有用的訊息。
隻是不知道,到底與自己有什麼關聯。
待記住了所有看見的,向淮發出一聲自嘲般的輕笑,聲音喑啞地反問:“所以呢?”
意思說我是妖物……
所以碰不得你這株高貴的草?
“你不也還是棵草麼?”
向淮話語中飽含嘲諷之意,整個人仍然異常鎮定。他沒有放松警惕,暗暗思考着,該如何收服這麼個難啃的硬骨頭。
傳說中,太清芝是天生天養的靈植。
它長在上界門邊,蘊含無窮力量,能夠溝通天地。所以才可助人提升境界,甚至起到修複靈脈的作用。
而眼前的這一株,不僅開化靈智,自成一方空間,還能引動天地異象。
向淮垂眸看向自己的右手,寸寸地卷起衣袖。那原本白皙的胳膊上,竟然爬滿了銀色的紋路,每一道都随着心髒的跳動而起伏着。
從前遇到妖修時,也不過是有些躁動,調動靈氣便可壓制。
但今日為了對抗太清芝的壓迫,體内第二脈的妖力已經完全爆發出來了……
向淮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左手運起靈氣,自暴自棄似的,順着那些妖異而瑰麗的銀紋,重重一按。
霎時間,胳膊上鮮血直流,那根妖脈劇烈地跳動了幾下,仿佛在掙紮,最後也逐漸隐去。
向淮緩緩呼氣,擡眸望向前方不再有任何回應的太清芝。
也無怪乎這東西會一見到自己,便主動攻擊,奮力反抗。若換作他是太清芝,想必也是不願被摘下的。
他是什麼?
不過是一個連自己的身份都不清楚的怪物。
但他今日前來,所求并非為己。
向淮死死地盯着那株碧藍的靈植,指尖微動,他硬生生頂着威壓,一步步接近太清芝。
師妹此時此刻不知落到了哪處空間。
她的右手情況急劇惡化……
自己的動作得再快些!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四十八枚黑白棋子齊齊飛出,同時于半空中炸破。
向淮眸光微動,閃身至太清芝前方,他右手中木劍蓦地遞出,裹挾着雷霆萬鈞之勢,狠狠地破開太清芝的防禦,直搗它的中心。
“妖物,爾敢亵渎神迹!”
太清芝葉片擺動,爆發出強烈的靈力,卻仍然被那一柄再平凡不過的木劍死死釘在原地。
“有何不敢?”向淮笑得放肆,厲聲喝道,“今日就算天道現身,也休想阻止我!”
但凡他看上的東西……
就沒有拿不到的道理!
無形的靈力沖撞,力量之大,将向淮狠狠掀飛。他以木劍支撐起身,唇瓣微動,仰首時殺陣起勢,半空之中,銀色的光華傾瀉。
這片空間轟然崩塌,如同被打破的鏡面一般,光點四處散落。
向淮敏銳地從千萬碎片之中,捕捉到了一絲純正的溯月劍意,甚至還有血腥的氣息。
師妹正在這片空間外面嗎?
她是不是受傷了?
這麼說來,他此刻便是在太清芝的本體内了。
還沒來得及仔細思索,向淮便被強硬地彈出了這方天地。他起身時,一眼就看到了那心心念念,卻渾身是血的人。
遊君十阖着眸子側躺在地面上,整個人難以言說的安靜。她半蜷着的手掌上,隐約可見下方的白骨,身上血迹斑斑,濃重的鮮紅色甚至掩蓋了原本天青色的衣衫身上的院服外層破破爛爛。
“萬泉”二字還微微泛着熒光。
本該用抵抗緻命傷的法陣,不知道為何沒有起作用。
向淮輕輕阖眸,心中翻起滔天巨浪。
那可是連他都打不破的屏障,師妹竟然做到了。
無法想象……
究竟付出了怎樣慘重的代價?
向淮走上前時,腳步放得極輕。他屈膝半蹲在遊君十面前,輕柔地撩開了那散亂的發絲。
一張毫無血色的小臉露出來。
向淮伸手去探遊君十的鼻息,這雙處決犯人時都極為平穩的手,此刻竟不住地輕顫着。
……萬幸。
還有氣息。
向淮全身上下緊繃的肌肉這才放松了下來,仿佛于一刹那間卸去全身所有力道。他癱坐在了遊君十邊上。
向淮打心底知道,他不是什麼好人。
師尊派他處理學院的雜事,他便耐着性子,去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學院弟子拜托他擺平障礙,他便冷着臉去解決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掌燈人喊他偶爾去藏書閣最高層坐坐,談心品茶,他就也半推半就地照辦了……
向淮像提線木偶似的在生活。
他一邊甘願忙碌着,一邊又因缺失的記憶,而長久地陷入迷茫和痛苦。
就像是有什麼破壞欲的種子,種在了他的心間,不斷生長發芽,悄無聲息地長成了參天大樹。
所以他對待那些被送來審訊的疑犯,向來能夠幹脆利落,痛下殺手。
因為他并不抗拒殺戮本身。
甚至還隐隐期待着,能夠破壞一切的滋味。
不知是不是暗中察覺到自己的秉性并不純良,向淮對待所有人都本能地排斥着。哪怕是師尊霁池真君,也無法突破他心裡的那道防線。
隻有一個人不同。
她從一開始便牢牢地吸引着他的視線,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無償提供幫助,甘願為之付出。
甚至潛意識裡知道她喜靜,知道她愛吃什麼……
這像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
向淮暗中接近,渴望着,卻又無時無刻不在憂慮。因為他異常自負,所以格外害怕突如其來的失控,更怕傷害到她。
這個人正是遊君十。
是他見了第一面,便覺得“有些熟悉”的師妹。
并不是因為救下她那一次,才覺得眼熟,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向淮隐隐有一種預感:師妹也許和自己缺失的記憶,有着很大的關系。
但無法确定,因為沒有證據。
他小心翼翼地将遊君十圈在懷裡,用僅剩的靈力為她療傷續命。
現在可以确定的,唯有一件事。
若是師妹鮮活的模樣,永遠定格在失去生機的那一刻……
他肯定會發瘋。
并且,會連同以往被深埋在心裡最深處的殺戮欲望一起,鋪天蓋地爆發出來。
“師妹。”向淮垂着眸,将遊君十死死攥着的手掰開,太清芝落進掌中,他自言自語道,“我給你療傷。”
向淮寬大的手掌幾乎瞬間被太清芝灼穿。
靈藥這種東西,要想最大限度發揮其價值,首先是交給醫修煉丹,其次便是直接服用。
向淮想:現下師妹暈過去,隻能由他作為媒介,化開全部藥力,再渡進她的體内。
但他的靈力已經耗盡了。
而且,幾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的妖力了……
向淮眉梢輕挑,感受着懷裡那生命力寸寸流失的軀體。他狠狠咬牙,于瞬間做出了決定。
隻要能救人,妖就妖呗。
至于雙脈不穩有什麼後果,他不清楚,也懶得管。
向淮的狐狸眸中閃過銀白的光澤,滔天的妖力陡然爆發。下一息,他滿頭青絲竟然化為雪色,甚至泛起銀色光澤,指甲也伸長變尖。
妖相已現。
向淮蹙着眉,現下卻沒空關心這些。他不顧體内氣息混亂,徒手掐碎了那株太清芝,雙手起印,将那純正的靈氣引入自己體内,想強行煉化太清芝,再将靈力渡給遊君十。
碧藍的葉與片化為點點星光,環繞着二人。
浮空的金光每融入身體一分,向淮便嘔出一口血。他随意擡手拭去,全神貫注地對付那磅礴的靈力。
時間緩緩流逝,這片空間隻有二人存在的空間仍寂靜無聲。唯有血紅色的天空,逐漸變得陰沉。
像是過去了千萬年這麼久。
待向淮将太清芝的靈力全部煉化,他對着自己變化的指甲,輕輕一啧,屈指點在遊君十額心。
充盈的靈氣化作了一股細細的流水,片刻間,就被那看似無知覺的人吸收了個幹淨。
遊君十眼睫輕顫。
她的身上暈開一層淡金光暈,所有傷痕于瞬息開始愈合,就連面色都紅潤了不少。
向淮愕然地注視着這一切的發生。
他以為自己是十足的異類,沒想到遊君十竟能如此迅速地消化這股力量,顯然是有過之無不及。
看來師妹身上,也藏着不少秘密。
隻是他們二人的關系,還遠沒有到推心置腹的程度……
他不問。
她也不見得會說。
向淮眼見最後一點金光也沒入遊君十的額心,這才徹底放心。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掐訣替遊君十淨了身上的血與塵,低頭探了探自己的儲物戒,而後拿出一套全新的衣物披在遊君十身上。
做完這一切,他又在遊君十腦後墊了個玉枕,悄悄地抽出胳膊。
向淮慢慢直起身來,剛走了幾步,卻眼前一黑,重重地栽了下去。他單手撐地,半跪在遊君十身前,待視線恢複清明後,擡首望向遠處那逐漸被黑金色所吞沒的天空。
體内雙脈燙得驚人,妖力與靈力混亂不堪,現下,就連自保都困難。
這樣下去誰都走不了。
“那就委屈你了……一個人走吧,師妹。”向淮雙掌猛然擊地,三十六顆黑白棋子交織成局,傳送陣法落成。
黑洞洞的裂痕昭示着生的希望。
向淮正要将那昏迷的人往裡送,卻沒料到一隻纖細的手制住了他的行動。
本還陷入沉睡的遊君十倏忽坐起身來,睜開了雙眼。那對燦金色中分明沒有絲毫感情,定定地望着向淮,唇瓣翕動。
“太清逆,三重生。”
向淮詫異地盯着那隻主動搭上來的手,聞到了一股清新的蓮香,頓時覺得身子輕盈了不少。
一霎那,二人都消失在了原地。
*
遊君十是在自己的床上醒來的。
她坐起來時拍了拍自己的臉,看向身上穿着的新衣裙,神色茫然。
怎麼忽然回來了?
她記得,自己跟着師兄去找太清芝,然後掉進了幻境,受了很重的傷……
還以為要死在那裡了!
遊君十坐起身,隻覺得頭痛欲裂。她摁着太陽穴,趕緊探查了一下掩月戒。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