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華中學的圖書館并不十分宏偉,但裝橫精緻典雅,現代化氣息十足。
室内冷氣極足,櫥窗灑落的陽光似乎都比教學樓多了幾分悠然,偶爾有衣着精緻的中年男女目不斜視地走過,和光華的學生相比,仿佛兩個世界的人。
“進來要刷校園卡!”值班的男人大聲說。
“我是來買本子的,我不借書。”夏暗歌說。
學校的文具店在圖書館内部。
夏暗歌輕車熟路地找到賣本子的架子,而文具架對面,就是滿牆的書籍,兩者之間仿佛構成了一個小小的、由書與筆墨構成的小房間,一個隐秘而極具安全感的小小世界。
夏暗歌深吸一口,滿溢的、溫暖的、芬芳的、舒适的書香幾乎令她落下淚來,緊繃的神經瞬間松弛,血管中都仿佛有美妙的電流淌過,渾身酥麻。
她無意識地啟唇,舌頭上的每一顆味蕾都仿佛在渴望品嘗這裡的空氣。
這裡曾是高一的她最喜歡的地方,但分班之後,他們不再被允許進入這裡——因為全校的升學率都取決于這個班,他們不能再去看這些“雜書”。
其他人的校園卡都可以随便出入圖書館,但他們班不可以。
也隻有借這樣買文具的機會,她才能短暫地進入其中,尋求片刻的休憩。
午餐時間是她一天最充沛的可供自由支配的時間,但全部加起來也隻有四十分鐘不到,除去來回的五分鐘,她隻有三十分鐘左右的奢侈時間,彌足珍貴。
為了最大程度降低存在感,以避免被察覺停留太久被趕出去,她不敢去尋覓感興趣的書籍,隻放輕手腳,就近取了相對感興趣的書來看。
光華圖書館的書其實不是為學生準備,而是為樓上做研究、做學術的人而準備,所以往往相對晦澀,但夏暗歌并不挑剔,她如饑似渴、一目十行,如渴死鬼遇甘霖。
如果她不是那麼入迷,此時或許會注意到一些奇怪的聲音。
“我早就告誡過你!……冥頑不靈……”
“祁夜殿下已經決定……”
“……攔截!如今的執明早已被控制……這不可能……棋局已定……””
“你知道現在的執明是什麼樣子嗎?人們像是生活在地獄……你們怎麼能對這一切視若無睹!”
“就算……也未必是!誰能真的保證……已經過去千年……箴言……僞象!”
……
但她此時早已看得忘我,聽到了也被當成白噪音自動忽略。
将她強行從書本世界剝離出來的,是一聲驚怒的叱責:“誰在那裡!”
仿佛有無形的氣流直沖而來,幾欲撕裂她的肌體,然而少女在感知到危險的那一刻驚醒,心神凝定,雙目圓睜,近乎本能地向氣流來處逼視而去。
那無形的氣流,堪堪停在她半寸之外。
交鋒之處,地闆竟裂開如蛛絲般的細縫,然而夏暗歌卻毫發未損。
滿室書卷瑟瑟,氣勢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書牆的盡頭,蓦然出現兩個中年男子,一人布衫一人西裝,神色驚怒乃至兇戾。
若有了解這二人的,恐怕此時已吓得暈厥過去。
然而不知者無畏,夏暗歌一邊警惕地望着他們,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周圍情況,随時準備跑路。
她當然不知道,對面兩人此時心中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就在他們激烈争吵時,吳承修手中的法器忽然有了不可思議的異動。
——就像……就像那個傳說那樣!
盡管知道結界内的動靜無法被外人發現,但那一瞬間,巨大的恐慌與震撼依舊席卷莊嚴的全身,他甚至開始後悔為什麼要在這裡和對方讨論這個問題。
異動一旦被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下一秒,他的頭腦忽然清醒起來——是誰造成了這樣的異動?
這裡絕不會出現息壤。
祁夜氏、棠溪氏、南榮氏……都被困在朝歌城,絕不會在此時将嫡系子弟派來夏國。
神識還沒鋪開,便瞬間發現了夏暗歌的存在。
那一刻,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不可思議。
凡人會被書架擋住視野,可對他們來說,如此近的距離,即便設了結界,也沒道理絲毫未有察覺。
他們本以為是個術法高超的逆種,用了特殊的隐蔽法器蟄伏,故而在發聲前拈了個術法,不會傷對方分毫,卻能困住對方、探出對方的身份。
可萬萬沒想到……術法對她不起作用。
更萬萬沒想到……對方真的是個普通人。
身為光大朝大雙博士的莊嚴大腦在此刻出現了短暫的宕機。
好在舊友知識儲備比他更深厚,短暫的沉默後,吳承修忽然道:“你看她的臉!”
正午熾烈的陽光,透過窗棂,越過無數書架,直射到少女的面容上。
那是張蒼白而瑰豔、極具沖擊力的面容。
極緻的貴氣與邪氣在她臉上矛盾地并存——顱骨飽滿流暢,充盈的骨量帶來建築般的幾何美感,近乎神性;眉弓立體深邃,眼窩卻飽滿不見半點凹陷,長睫濃密如眼線,高挺的鼻子精緻豐盈,面中飽滿,下颚線清晰。
高鼻有肉,天圓地闊,耳高過眉。
她的膚色黯淡得近乎斑駁肮髒,然而底色仍然潔白透粉,宛如枯萎的玫瑰花瓣
但與此同時,相當明顯的眉壓眼、下三白卻讓她整個人顯得邪氣而陰郁,極濃的眉宇在此時不再顯得英氣,極長極翹的濃密睫毛也不再顯得嬌媚,反而共同助長了她身上近乎鬼魅的黑暗氣息。
在與她對視的那一瞬間,年長的超凡者心中竟恍惚地浮現一個念頭——這是不知從何處而來的精怪化成的幻境。
因為——“人間無此殊麗,非鬼即妖。”
與這樣精緻至極的面容不相稱的是,她穿着一套肥大簡陋的光華校服,毫無剪裁可言的布料絲毫無法發揮她寬肩窄腰、長腿翹臀的優勢,隻讓胸前驚人的隆碩狼狽地愈加顯眼。
三處難堪的水漬仍然沒有完全幹掉,然而少女似乎全然沒有所謂的羞恥,依舊腰杆筆直,儀态雅正,望向他們的目光冷淡而警惕。
吳承修當然不是讓莊嚴欣賞美色。
——他們對這樣的長相并不陌生,但她應該出現在朝歌的神殿裡,被民衆供奉,被萬衆仰慕,而不是如此狼狽憔悴地出現在夏國的一所高中裡。
莊嚴盯着夏暗歌的臉,雙瞳蓦然迸射出精亮的光,他猛地沖過去,别住夏暗歌的臉,讓她的瞳孔完全地暴露在陽光中。
在陽光直射的那一刻,她深黑的雙眸,忽然折射出了一道極其濃豔剔透的紫光,宛如神迹般美麗。
仿佛在她與常人并無不同的瞳孔深處,有一雙屬于獸類的重瞳,蓦然睜開了雙眼。
灰袍人失聲:“純血……”
這一切太猝不及防,雙目被陽光灼出眼淚的那一刻,夏暗歌才反應過來。
然後——她毫不猶豫地,膝蓋向上一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