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征蘭反而發出了真誠的笑聲:“這才是我熟悉的世界。這種粗糙感,令人安心。”
葛亞蓮卡雖然意外,卻并不驚慌。它靜靜看着卓卓坎做最後的掙紮:“人類的構造真是奇妙。”
卓卓坎也失去了遊刃有餘的笑容,他望着葛亞蓮卡,眼睛裡像是要噴出火焰:“佐斐那……我記住了……”
“你記住吧。”葛亞蓮卡淡淡地說,“記住這個葬送了你的地方。”
卓卓坎一邊說話,一邊緩緩向後退:“這麼有信心……我的飛行器隻有我能發動……咳咳……哦……呵呵……你的臣民們帶走了憑證……它們能拿憑證做什麼?開走……這個賭場嗎?”
“很接近了。”葛亞蓮卡說,“再猜一猜。”
“你要放棄你的佐斐那……?”
葛亞蓮卡說:“倒也不是。”
電視機瞬間炸開,零件滾落一地。
從那個嚴絲合縫的杯狀銅管裡,一個嗡鳴的閃電球鑽出來。它的身體裡有無數電弧吱吱作響,而它的身體居然澄澈得像一束琉璃的火焰。
劉征蘭都不用過靈感就認出來了。
這是她在電視追兇裡見過的那個奇妙的幽靈。
與此同時,康爍影也想起來了什麼。
她見過這個東西。在上一個團裡,她們還一起抓過它。
這是奇點學院實驗室裡那個遊離體!
火焰拔地而起,純淨的烈焰宛若萬朵藍花在春日綻放。生态箱賭場的地面和牆壁轟然作響,像是承受萬噸巨力的建材發出齊聲怒吼。
地面上的佐斐那居民看見,天空仿佛地震的地殼,裂出一道猙獰的縫隙。鋼管、複合材料、纖維和熱熔液體從雲的傷口中,帶着劃開半片天空的彩色尾煙,光彩熠熠,燦爛閃爍,焚燒整片天際。
從天盡頭燈塔撤下來的佐斐那居民看見,裂痕以燈塔為中心,呈圓形向外擴散。直至燈塔徹底和天空——或者說賭場的底座斷開,成為一座懸空孤島。
天地動搖,火影如夢,葛亞蓮卡透明的身軀像火中一塊凜凜寒冰。
“介于生态箱賭場的龐大規模,我一直苦惱于該如何處置它。”它的聲音清晰地響起,“一位人類男性為我提供了想法。聽說你們的文明裡,有一個移動的太空巨構,叫諾斯特是嗎?”
火舌爬上卓卓坎的衣襟:“你……你要用生态箱賭場作為發動機……開動佐斐那?”
“這本來隻是一個設想。感謝你們提供的高科技材料和賭場與佐斐那地面深度鍊接的地基。”
“荒唐……荒唐!憑證不可能被啟用……那些離開賭場的佐斐那人不可能這麼快……今天以前的人出入賭場都會被我身邊的奴隸檢查……!”
“今天早些時候走的。”葛亞蓮卡聲音平靜,“是個好孩子,這些事情我很放心交給它。”
此時此刻,停在刻石通訊公司前的顔閻毫無參與感。
啥啊?咋了?世界末日啦?維蘇威火山噴發啦?
櫥窗裡的電視機、還有所有人家裡的電視機裡,唐捐在有序安排撤離和避難。她就像實時掌握了所有人的動向一樣,任何有電視的地方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顔閻的飛行器也在唐捐的指引下飛到一個安全的位置,但是這個位置越看越不對勁——這裡人太少了,顯然是大部分都撤離了,顯現出一種滲人的荒蕪。這種荒蕪帶來一種詭異的負重感,她感覺自己的飛行器都有點開不動了。
她心道不妙,當場就要跑路。結果電視裡鑽出一個遊離體,吓得她一個後仰滾到地上,又靈活地順勢爬起來:“幹什麼的!”
遊離體“唰”地消失了。顔閻在電視追兇裡見過這鬼魂一樣的東西,心裡有了個基本的判斷:應該是根據某種波段往返的,或者簡單一點,也許是像惡魔城遊戲一樣,把電視箱當作傳送點,一路傳送過來的?
沒等她思考出來什麼,飛行器外面傳來“砰砰砰”的拍門聲。
這百米高空還有什麼人?
她頓時想起一堆怪談,什麼斯莫爾燈塔、血淋淋的大腿、熊敲門……要是身邊有人在,她還能假裝不害怕挺身而出一下,但是身邊沒人,她就徹底慫了,幹脆閉着眼睛鑽到控制台下面,裝縮頭烏龜。
“砰砰砰……砰砰砰……”
“開……開門!”
“砰砰砰……”
“開門!”
顔閻從控制台下面爬出來。
好熟悉的聲音。
她降低速度,打開艙門。祖蘭替的身體裡浮着一個巨大的包袱,咕噜咕噜滾進來:“總算找到一個路過飛行器了,要不是我跳樓扒杆,還真不一定能上來。”
顔閻由衷道:“體力不錯啊。”
“過獎!”祖蘭替一個箭步竄到控制台旁,“快!去刻石通訊!葛亞蓮卡叛變了!”
然而整艘飛行器依然筆直地朝着荒蕪的深處駛去。任憑祖蘭替如何操縱,方向都沒有絲毫變化。
“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
這個答案很快得到了解答。
在不遠處的地面上,兩個人類站在那裡。
兩人都穿着防護服,個子更高的女人臂彎裡夾着一個空魚缸。她一邊用眼睛飛速地掃視電視裡各個地區的情況,一邊不間斷地進行着指揮調度。另一個男人長得眉眼彎彎,但此時面色嚴肅,胳膊裡還夾着一個平闆大小的電腦。面對飛行器上下來的兩人,他鄭重地鞠了一躬。
“非常感謝二位的配合。”
祖蘭替急不可耐:“人類,聽我說。葛亞蓮卡它……”
盡燈制止了它:“我都知道。”他從祖蘭替地身體裡拿出包袱,從裡面倒出一大堆生活用品。在衆多物品中,有一個小小的金籌碼,那是離職時會贈送的金籌碼,代表着員工和賭場的關系已經不複存在,命運從此屬于自己——理論上是這樣的。但是生态箱賭場第一次正式裁員,所以實際情況有待商榷。
從那枚金籌碼中,盡燈掰出了一個黑色方片、一隻小小的存儲盤和滿手的金粉。他把黑色方片拿走,而存儲盤和小電腦都留給了祖蘭替。
唐捐終于從指揮中抽身。長時間的睜眼令她眼中布滿血絲,聲音嘶啞得像聲帶劈斷。她拉着祖蘭替、顔閻和盡燈向飛行器狂奔:“快!到燈塔去!搞完這個我還要去前線!”
祖蘭替不明所以地跟着人類上了飛行器:“去哪?”
“開動佐斐那!”
“啊?”
“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盡燈說,“學會接受。”
“那……恒星怎麼辦?”
“燈塔都建了,自然有它的妙用。不然你以為燈塔為什麼叫燈塔?”
“這些都是你們做的?”
兩人比出大拇指:“感謝奇點學院把我們派到這兒來當唯二技術人員。”
盡燈補充:“當然也離不開葛亞蓮卡,以及所有佐斐那人……呃……生物的幫助。”
祖蘭替緊緊跟着盡燈:“那燃料呢?點火裝置呢?”
顔閻卻反應過來了。她整個人往上一竄,恍然大悟:“啊!鎖掉的貴賓廳!”
唐捐兩手一拍比了個手槍:“聰明!”
反正卓卓坎自認清高,不上貴賓廳。傳說中有噴泉影院和馬戲團的貴賓廳早就被燃料填滿,至于點火裝置……
唐捐若無其事地再次打開電視通訊:“我都把佐斐那人的關鍵詞觸發裝置換成假的了,真的總不能浪費吧。”
佐斐那所有電視裡,唐捐笑容滿面:“諸位,從今天開始,佐斐那将脫離恒星系,以固定路線開啟在本星系的巡回之旅。刻石人将保證諸位的日常生活不受影響。所有被禁止談論神的地區、作為遊戲的籌碼而枉死的人們、懷疑過天空的凡人們,從今天開始,地外生物的時代結束了!神是虛假的!”
生态箱賭場的貴賓廳,已經被假裝成顧客的佐斐那人們清理出來當作燃料艙。在唐捐的觸發下,一灘充滿褶皺的熔融液體轟然炸開。從大量□□裡取出的帶電粒子推動着藍火的發動機。整個賭場爆發出巨大的推力,将佐斐那從軌道上永恒地推離。
桌子下面的三個人絕望地捏着最後的骰子。
“我們能不能赢就靠你了!”鈴铛望着康爍影手裡的骰子:“中!中!中!”
康爍影鄭重地扔下骰子。
【藍組點數:2】
大家都愣住了。
康爍影通關,需要幾點來着?
鈴铛拿起地圖看了又看,不确定地問:“正好2點?”
劉征蘭接過地圖,确定地點頭:“2點。”
康爍影指着自己:“我通關了?”
“恭喜你啊!”“恭喜恭喜。”
“那我要怎麼走呢?”
劉征蘭往外面指:“卓卓坎不是說自己的飛行器還在外面嗎?”
康爍影活過來了。她一扭一扭地從桌子下面爬出來,一頭紮進葛亞蓮卡視線内:“救命!救命!我們沒走成!”
葛亞蓮卡也愣了:“你……”
劉征蘭幫她找補:“喝暈過去了……對,喝暈了,剛醒。”
葛亞蓮卡對自己的同胞歎了口氣:“卓卓坎的飛行器還在外面。”
康爍影很無辜:“他說開不走。”
“把他的屍體拖過去,總有辦法能開。”
卓卓坎嚴格來說還不算一具屍體。他靠在電梯門口,喉嚨裡隐約有古怪的咕哝聲。臉白得像一張沒上色的畫。他的眼睛還睜着,但是已經說不出什麼話,已經與死無異。其他部分她們看不太到了,這個團貼心地打了碼。
葛亞蓮卡為三人開路,引導者她們來到老虎機那一層,讓她們得以立刻找到飛行器的停放處。
卡瑟達駕駛員和一系列仆人仍在等待卓卓坎的歸來。看到這位執政官變成了一具屍骸,仆人們驚聲尖叫、哭泣,仿佛看到一顆恒星的坍縮。有人撲倒在主人的屍體上痛哭,也有人忏悔着搜刮飛行器裡的财物,更多的生物呈現出一種空虛的茫然,像是突然長出手腳而不知該如何使用。
一些沉默的遷氧走了出來。它們感謝了衆人的告知,然後排除了一些仆人。卡瑟達駕駛員拖着卓卓坎的頭發,将他的整張臉壓在識别屏幕上,然後砍下了他的手指壓上屏幕、又淋上許多鮮血,最後甚至壓着他的喉嚨,逼他說出了最後的話語——不用擔心,整個過程都是打碼的。
“走吧。”卡瑟達駕駛員說,“我送你們去地面。希望貢獻出這一架飛行器能讓我們活下來。”
葛亞蓮卡說:“一定可以。”
她戴上電極片,身體裡的電流舞蹈般悅動起來。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裡,它轉身向賭場裡走去。
康爍影心中一凜,趴在舷窗上朝它大吼:“葛亞蓮卡!你去哪?”
佐斐那星球的統一者說:“生态箱賭場。”
“你不和我們一起走嗎?”
“離開了蜜谷的科技,我的壽命早就該結束了。”它的聲音在發動機的嗡鳴裡融化,“而且,我在賭場生活了太久,醺木、電極片、易怒和賭瘾已經找上了我,連這次的策劃都是一場豪賭。我不可能繼續承擔精神領袖的任務了。我的時代結束了。”
它轉身走進了那個葬送了它半生的金紅墳茔。
飛行器下降的過程中,康爍影默不作聲。劉征蘭一直在看電視播報,這次的主持換了個人,它一直在傳來捷報,但從各種照片的細節裡看,秩序的混亂和權力的真空,總歸還是帶來了許多傷亡。
正如以布所說——沒有不流血的革命。
她們降落之後,飛行器就被團團圍住。刻石通訊的員工收編了這架飛行器,上面的仆人和雇員們一部分等待審判,一部分被送去當包吃包住沒工資的勞動力。
秩序在恢複,刻石人逐步掌握了佐斐那的政權。她們這個漫長的團終于結束了。
康爍影沉浸在力挽狂瀾的喜悅中,劉征蘭和她擊掌對拳之後,社交電量耗盡,和鈴铛一起坐在角落裡。在這片小小的陰影裡,她聽到了這位外星生物的自言自語。
“可是刻石人後來怎麼樣呢……”
遙遠的燈塔下,和盡燈、祖蘭替同在賭場的操縱室内檢查佐斐那地殼的運動狀況的顔閻已經成了免費的打工仔。
賭場和天盡頭燈塔曾經連為一體,共同構成了包裹佐斐那的一層“殼”,如今賭場成為發動機,可觀察地面情況、連通天地的基礎設置又沒壞。賭場的憑證就是用于再利用基礎設施,保證佐斐那地面安全。
“為什麼讓我幫忙,不讓祖蘭替呢?”顔閻憤怒地問。
盡燈對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它在傷心呢。”
祖蘭替面前擺着盡燈的小電腦,那個存儲盤插在電腦中,一個容量很大的文件出現了。
顔閻湊過去觀察,發現那是滿滿當當的視頻和掃描文件。視頻裡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對着許多圖畫般的文字講解讀音。聲音斷斷續續,是許多不同時間的錄音拼湊出來的,也有一些剪得不完全的部分,還能聽見聲音的主人憤怒地咒罵看視頻的人是個蠢貨,很快又愧疚地道歉。
至于掃描文件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全都是書,從識字教材和繪本,再到基礎教育的書籍,還有一些人情世故小技巧、航空航天基礎知識、空氣動力學專業書還有飛行器操作技巧。
最後的最後,是用激光在金屬上燙出的文字,這是提昏的信件。
“實在是非常抱歉。辛苦你了,感謝你的付出。以上是我能想到的、所有對你有用的書籍,請盡情學習吧。”
祖蘭替,這位年輕人,一句話也沒有說。
顔閻不理解這個種族的情緒是如何表達的,但是如果它有面孔,想必要落下淚來。
唐捐的刻石人正式掌控佐斐那全球的那一刻,衆人眼前一陣眩暈。等到所有人反應過來時,這個團已經結束了。
鈴铛查看了以布的情況,确定他在現實裡san值沒有掉光,這才松了口氣。
被排除在外的巴莫魁并不傷心,她平靜地搖了搖頭:“至少我在呼叫中心玩得很開心,沒事的。”
沒人有心情安慰她什麼,地球土著躺在地上,愣愣地望着天花闆。那種感覺就好像看完電影後,筒燈灼灼亮起來的那一刻,靈魂被光束刺穿,思緒從那個傷口裡湧出來,久久不能平靜。
在這個知道了很多秘密的傍晚,暑假結束了。